棉棉是触觉型的小说家,她的笔下很少出现70年代出生的另一位苏州籍作者朱文颍小说中那种巴洛克风格的视觉型描绘,她用她的身体写作,将一种激情淹没后的青春的触痛写得绵密幽深。她是一个特别感性的作家,可是她的悟性使她天生地就有一种思想的力量,她写出了存在的不同层次──躯体、身体、自体(我会在另外的文章中详细分析这一点),她让我们看到了用感性把握思想的可能,从中我们可以体验到这个时代身体的物质性:我们的躯体越来越重以致无法承受,大麻、酒精、迪高……都是它的补偿形式。我们时刻都在和这些告别,但是携带着我们空洞而易碎的身体我们又能走向哪里?表面看棉棉的笔下似乎有一种反乌托邦、反道德理想主义的气息,一种轻灵的美学:纵情、随意、反复、自恋、颠倒、虚无主义和感伤主义的混合物、直接、身体主义、紊乱、缺乏社会参与性的。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棉棉要讲的,棉棉所申诉的是这个时代都市症:焦虑、恐慌、错乱、失态、虚弱混合的时代意识。这是世纪末,无家可归的人变得更加无家可归了,狂欢达到高超,并且开始疲乏。
身处世纪之末,对于棉棉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有足够的力量承受末世的审视吗?她感到了时间大师的令人鼓舞的预言,她的经历使她拥有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苦痛,但是她并没有将摆脱苦痛的方法定义为寻找狂欢,而是自觉承受并寻找启示,她在悲剧和虚无,绝望和暴力,糜醉与坠落的自身之中找到了它们的敌对形式,使它们不仅仅是分析的对象,也是反对的对象。的确,在棉棉的小说中我们不容易见到明朗的、适度的、平衡的东西,棉棉的作品中多是暧昧的、倒影的,敞开出现于收敛中的,悲剧和虚无、情欲和暴力交织缠绕的,她的触觉那么好,她感觉那么清楚,她体内的阴影、〃永久的青春隐痛〃被一丝一丝把捉。
这就是棉棉,她不为〃正义〃、〃真理〃、〃永恒〃、〃光明〃这些垄断性词汇写作,相反她为这些词汇的反义词写作。棉棉的笔下夜晚比白天更丰富,短暂者比永恒者更有权利得到关注,错位的比真理的更有分析价值……〃在DD'S人们的眼神空洞而无表情,我在他们 的脸上看到自己。工作紧张和手无寸铁的人都来这里,他们来这儿干什么呢?……我们明明知道这里到处是镜子,可我们在心里还是不停地想那了什么那是什么迷幻因此而产生(棉棉:《美丽的羔羊》)〃〃酒吧〃作为一种文化符码正是在这种情形下进入棉棉的写作的。
这似乎是一种象征,90年代写作中最富于意味的也是在80年代中国大陆汉语言写作中不大见到的文化符号是什么?是酒吧。酒吧以它特有的气息来到了我们的汉语言写作中。棉棉的《告诉我去下一个酒吧的路》,〃我〃和一个莫名所以的朋友在酒吧里喝酒聊天,整个过程毫无意义,朋友的话也不是我想听的……但是我们就是这样消磨了整个时光。当我们走出酒吧来到夜晚的大街上,我们可能去的地方依然是酒吧,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依然只能是酒吧。或许这不是一个偶然,90年代的精神症候:嬉皮士(责任重构)、麻药文化(身份重构)、俱乐部制(亚文化重构)……这些都依赖于酒吧这个魔幻的舞台。
正是在这里棉棉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真正的另类的写作。酒吧一种新的存在空间,一种适合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症候的温床:昏暗的、颓废的、感官的、动摇的、无法自持的空间,在这里人们释放感性(肢体在摇滚节奏中疯狂地独自起舞仿佛不再受到智力的控制),驱逐灵魂(灵魂在酒精的作用下糜醉了睡着了)。酒吧成了90年代中国最好的舞台。外间的事物失去了它的光彩:在酒吧间昏暗的人工灯光中太阳光下的一切(阳光、理想、责任、理智、信念……)都显得不堪一击──这里是一个人工的修饰的地方,炮制的勾引,夸大的诱惑,蓄意的幻像,这里的一切都是处心积虑、精致致极的。在这里行动着的人们已经不再是面对虚虚假假的性幻想以及古典意味的浪漫精神了,而是直接面对性本身,并且是以一种淡然的毫无感动的没有方向感和操行感的方式来面对。如果说陈染、徐坤、朱文这些60年代出生的作家是将〃性〃当作反抗压抑、反抗绝望的手段来写的,那么棉棉则在这一点上和她的先行者区别了开来,〃性〃已不再是反抗的对象而是它本身。这是一种更符合理想的方式:在一个真正自由开放的社会,压抑者不会将性当作压抑的手段,自由者也不会将性当成反抗的工具,性就是〃天性〃。在中国,儒家的对于身体的蔑视是一以贯之的,中国历史的源头没有象古希腊的伊壁鸠鲁那样的崇尚身体、感性的反对派伦理学家,又没有经历尼采那种非道德主义哲学的冲击,所以中国的反身体、敌视感性、视肉体为仇寇的道德主义观念一直延续了几千年,中国人不重视身体锻炼、缺乏户外体育活动的兴趣──对身体蔑视得太久了,几千年的结果人们获得了一种种族上的身体的颓败形式,道德主义者应该为这种身体素质的普遍虚弱、体力的普遍萎靡,感官〖感性〗的普遍退化负责,〖一个灵魂主义的民族怎么不会得此体症呢?〗我得说,当今小说的堕落不是写欲望,写身体,写私人,而是〃唱赞歌〃,在金钱和〃虚荣〃、〃虚名〃的左右下赞美强权,漠视自由,赞美专制,诅咒天性,赞美压抑,诋毁人性,名目上〃分享艰难〃却实际上不能与民同哭,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却不能理解平民的生活愿望。这个时代文学上的最大的堕落绝不是所谓的淫靡作风和享乐主义、感官原则而是对民众个体的蔑视和毁灭性的嘲讽以及将毁灭个体当作神圣义务来加以接受的毫不为之感到可耻的念头。
棉棉的意义在更重的层面是指当下城市生活的某种另类处境,一种在酒吧这颗树上生长出来的爵士乐、大麻、朋克、同性恋、迷乱的欲望的、舞蹈的、失控的东西。她的小说集《啦啦啦》,它由《一个娇柔造作的晚上》、《美丽的羔羊》、《啦啦啦》、《九个目标的欲望》等四个中篇组成,这部小说集拥有绵密细致的细节,冲动的、情欲的、绝望的、迷茫的气息。书写大多以酒吧为背景:主人公大多是酒吧DJ或者歌手,他们在各种各样 酒吧出出入入:高潮、同居、酗酒、失控、失眠、同性恋、hight……
棉棉小说的语言在意象上有一种流动、飞翔的,迷乱、慵懒而又颤栗的美感,例如〃情迷我鞋意乱我鞋〃……语言中充满了各种各样具有巴洛克风格的触觉意象,具有一种直接和感性相通的理性气息,蕴含着对生活的极度失落感、挫折感以及由此而来的饥渴感、失措感、失控感。
这是一个午后的时代,奔跑的人们朝向的是黄昏和暗夜因而这个时代写作的中心图景是酒吧就不足为奇了。在城市的人们已经见不到完整的天空和大地了,她们不知道地平线为何物,她们的视线被巨大的插入天空的建筑物挡住了,她们只能在酒吧里面享受幻觉中的星空、山峦、想象的清新空气。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写作从酒吧那种糜醉的粘软的颓废的气息中滋长出来,从对自我的无限制的消耗中滋生出来,却绝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因为在这里我们看不到真正坚硬的可靠的人物和性格,这里的人物性格多是病态的,陷于情欲,性情柔弱无法自我决断,他们的人物对现实毫无力量,他们生活在一种盲目的自我怜悯之中,无限地自我消耗又以一种自恋狂的方式实现着他们的自我中心。他们只是孤独地坐在酒吧间里默想或者宣泄,象蜘蛛吐丝一样从自己的肚子里织出主观幻想。
对于棉棉,我们有理由期待某种坚实的东西,希望一种脚蹋大地的,让我们看到地平线的写作,一种可以让我们看到早晨冉冉升起的太阳在天空布满霞光,巨大的完整的天空将我们照耀的写作,一种和理性相通的写作。它激发了我们身上的神圣的激情,让我们从狂欢的酒吧之夜回家安眠,让我们在早晨的时候能按时醒来……
小海
小海是海安培育出来的奇迹,串场河的海安、北凌河的海安,那出其不意的寓言的底座,那缄默不语的语言的宝藏,是怎样将诗人的灵魂哺育得如此丰富的呢?小海如今已是客居于他乡,然而正如小海在他的诗中所写的,〃我的命运即在她的恒久之中。〃故乡海安,〃五谷的美、整体的美/大地无尽的宝藏的美、倾覆的美/……那被损害和凌辱的美/腐败和怜悯的美/惊惶与缄默的美〃,在小海的心中积淀着,她是诗人用之不竭的源泉。
多年前,我在南京的时候,收到一些《他们》诗刊,其中几乎每一期都有小海。97年到苏州,小海又将他的组诗《村庄与田园》送给我,这是我和小海以及小海的诗歌的有限的交往,然而也就是这些有限的交往,使我常常记起自己也是一个南通人,我的故乡通州和海安毗邻。那些我所熟知的意象,那些我所熟知的场景,在小海的诗中变化了它们的颜色、变化了它们的声音,变化了它们的形状……它们对小海这样的诗人是开放的而不是封闭的,它们解除了禁忌,在诗人的歌唱中显露着,仿佛地心深处的隐秘已经敞开。
这就是小海,他的纯净、透明、毫无杂质的语言彻入事物的核心。江海平原难道不应为此感到神奇吗?小海、鲁羊、毕飞宇、罗望子……这些名字和她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小海,这个时代的乡村诗人,大地的歌手,他是那深藏于睡眠中的乡村的灵魂和奇迹。
魏薇
魏薇的小说在叙事上与她的同龄人是那样不同,那是一种平静、舒缓,波澜不惊的叙述风格。这种平静和她如此年轻的年龄构成了鲜明的反差。
反观与她同龄的周洁茹、卫慧、棉棉、朱文颖、金仁顺等,她们在叙述上都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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