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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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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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片子送审的时候,我们原不敢抱指望。这是二〇〇五年,中央电视台的屏幕上第一次出现同性恋的专题,他们正视镜头,要求平等。

审片领导是孙冰川,老北大中文系的,银白长发披肩。

我给他添过无数麻烦,他一句怨言和批评都没有。他不见得赞成,但他容忍。我和老范做中国音乐学院招生内幕,三个学生遇到不公正对待导致落榜。这节目播出压力大,采访时需要乔装打扮,戴上帽子眼镜,藏好摄像机进学校拍摄。审片时,我、草姐姐、老范三个姑娘一起去。我刚从西北出差回来,专门捎了条孙总家乡的烟,坐在边上递烟倒水,生怕他皱眉头。他听到学生拉二胡的时候随口说一句“这曲子是《江河水》啊”,老范劈手按了暂停的钮,盯着他,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惊喜:“您懂的真多。”

他早看出来我们用意,莞尔一笑。

看完节目,他让停下带子,把烟点了,就问了一句话:“这个节目播了,能不能改变这三个孩子的命运?”

“能。”

他再没多说,在播出单上签了字。

但是,同性恋这一期,我连陪着去审的勇气都没有。这期通不通过,不是改几个段落,或者放一放再说,就是一眼之下,播,还是不播。我一直攥着手机等结果,一直等到老范短信:“过了,一字未改。”孙总从中宣部新闻局调到央视第一天,人人都在观望。他没说什么,大会上只笑眯眯引了句苏东坡的诗:“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他退休的时候,我在留言簿上写上了这首诗,送还他。

我和赵铁林很长时间没有联系。有天朋友说起,才知道二〇〇九年他已经去世。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年他给过我一张名片,名字上有一个黑框。别人问,他就笑:“我死过很多次了。”

他说:“生死寻常之事。”

赵铁林出生在战场上,寄养在乡下,“文革”中母亲自杀,他去矿山挖矿,从北航毕业后,做生意失败,在海南租处就是三陪女住的地方。一开始也有文人心理,想找个“李香君”或者“杜十娘”之类的人,满足“救风尘”的愿望。后来发现“根本没那回事儿”。老老实实地给她们拍“美人照”,一张二十块钱,养活自己。“她们知道我是记者,我靠拍照片吃饭,她们靠青春吃饭,你也别指责我,我也不指责你,能做到这样就行。我如实告诉她们我的目的,这对她们来说就是尊重,她们知道我不会扭曲她们。”

有人认为他的照片“伤害”了她们,或者在“关怀”她们。“无所谓伤害也谈不上关怀,”他说,“当她们认为你也是在为生存而挣扎的时候,咱们就是平等的了。”

六十年间他颠沛流离,临终前住着四十五平方米的房子,骑着自行车来去,他遇上了中国纪实摄影“也许是最好的时代”,他也知道选择这条路就是“选择了贫困”。看到他临终前的照片,我心里不能平静。他像他拍摄的人一样,承受命运施加于自己的一切,不粉饰,也不需要虚浮的怜悯。

生和死,苦难和苍老,都蕴涵在每一个人的体内,总有一天我们会与之遭逢。

我们终将浑然难分,像水溶于水中。

第六章 沉默在尖叫

我站在安华的家门口。院子里码放着几百只空酒瓶子,一半埋在肮脏的雪里,全是她丈夫留下的。

卧室三年没有人住了。大瓦房,窗户窄,焊着铁条,光进不来,要适应一会儿,才能看见裂了缝的水泥墙。绿色缎面的被子从出事后就没有动过,团成一团僵在床上。十几年间,这曾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生活最隐秘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这里。

她从不反抗,直到最后一次。

她刺了他二十七刀。卷宗里说,地上、墙上全是血迹。警察说,死者死的时候还被绳子捆着,“浑身是血,血肉模糊。很多杀人案件,都是一刀致命,像这样的情况,确实不多见”。他说死者眼睛挣得很大,脸上都是“难以相信”的表情。

风声让空屋子听上去像在尖叫。

在“东方时空”时,我看过法学会的一份报告,各地监狱女性暴力重犯中,杀死丈夫的比例很高,有的地方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人——男人,死了;女人,活着的都是重罪:死缓、死缓、无期、无期、无期……

这是我心里几年没放下的事。

做完《双城的创伤》后,我有一个感觉,家庭是最小的社会单元,门吱呀一声关上后,在这里人们如何相待,多少决定了一个社会的基本面目。

家庭是人类生活最亲密的部分,为什么会给彼此带来残酷的伤害?这是个很常规的问题。但爱伦堡说过:“石头就在那儿,我不仅要让人看见它,还要让人感觉到它。”

我想感觉到人,哪怕是血肉模糊的心。

但安华想不起杀人的瞬间了。“五年了,我也一直在想,但想不起来。”她说,四方脸上都是茫然。

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囚服,一只眼睛是鱼白色,是出事前几年被丈夫用酒瓶砸的,啤酒流了一脸,“瓶子砸在眼睛上爆炸了,一下就扎进去”,眼珠子好像要掉下来了。

她当时没有还手。

她被打了二十年,忍了二十年。她说不知道最后怎么会动手杀人,那二十七刀是怎么砍下去的,一片空白。“我可能是疯了。”她说的很平静。她在法庭上没有为自己作任何辩护。

村子里七百多人联名请求法院对她免于处罚,死者的母亲就住在紧挨着他们卧室的房间里,八十多岁了,为她求情:“她是没办法了,没办法了呀。”

我问:“他打过您么?”

老人说:“喝醉了谁也不认,一喝酒,一喝酒就拿刀,成宿地闹。”

小豆用铁棍把丈夫打死了,打在脑袋上,就一棍,他连挡都没挡,大概根本没想到。

她被判死缓,已服刑八年,但她始终不相信他死了。

她有一张尖细的青白色的脸,眼睛微斜,一边说一边神经质地摇着头:“他不会死的。”

我愣住了:“什么?”

她说:“他还没把我杀死。我死了他才能死。我没死他怎么能死呢?所以我不相信他会死的。”

她十五岁时嫁给他,相亲的时候,他瞪着眼睛看着她:“你嫁不嫁?”她从第一眼就害怕他:“一回到家他就好像审你似的。他不允许我跟任何男人说话,和女的说话也不行,我自己的家人都不允许,老担心别人挑唆我不跟他过。他就会对我动手。”

“用什么打?”

“皮带,鞋底子。不听话把你绑起来,拿皮带‘溜’。”

皮带抽在光的皮肤上,噗的一声,她被吊着,扭着身子尽量让他打在背上,尽量不叫,怕别人看见羞耻。他从不打她的脸,打得很冷静,反正夜还长,噗,噗噗。

结婚八年,她从来没穿过短袖衣服,不能让别人看见身上的伤,她最怕的不是打,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晚上睡着睡着,脖子一冰,是他把刀子放在她脖子上,就这她的头发往后拉,把整个脖子露出来≮我们备用网址:。。≯,她只能盯着屋顶,叫不出来,不断咽着口水,等着他会不会割下来。“要不就突然给你一瓶子药,喝吧。”

“都不为具体的事情吗?”我问。

“他说你别管为什么,因为你长大了,你死吧。”

她抬起恍惚的眼睛,问我:“我长大了就该死吗?”

有一个问题,在我心里动。摄像机后面有男同事,我犹豫了一下,它还是顶上来了:“在你跟他结婚的这些年里,你们的夫妻生活还是正常的吗?”

“太痛了,我不想说。”

“别问我这个,我心痛。”

十几个人,回答几乎一模一样。

跟我们一起去调查的陈敏是从加拿大回来的医学专家,说她接触的所有以暴制暴的妇女,“没有例外,每一个都有性虐待”。这种虐待最让人受不了的不是身体的伤害,燕青说:“他侮辱我。”

我不想问细节,只问:“用很卑鄙的方式吗?”

“是。”她双眼通红。

说到这儿,她们哭,但哭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这种无声的哭泣,是多年婚姻生活挫磨的结果,十年以后,即使想要放声大哭,也哭不出来。

“这些女人太笨了,弄一壶开水,趁他睡着,往他脸上一浇,往后准保好。”有人说。

我中学的时候,学校附近有个小混混,他个子不高,看人的眼光是从底下挑上来的。每天下晚自习的时候,他都在路口等着我,披一件棉军大衣,就在那儿,路灯底下,只要看见一团绿色,我就知道,这个人在那儿。

我只能跟同桌女生说这件事。她姓安,一头短发,说她送我回家。

“你回去。”他从灯下闪出来,对她嬉皮笑脸。

“我要送她回家。”

“回去。”他换了一种声音,像刀片一样。我腿都木了。

“我要送到。”她没看他,拉着我走。

一直送到我家的坡底下,她才转身走。大坡很长,走到头,我还能听到她远远的口哨声,她是吹给我听的。

长大成|人后,我还梦到这个人,跟他周旋,趁他坐在屋子里我跑了,还冷静地想,跑不过他,决定躲在大门的梁上,等着他追出去。他跑出来找我,眼看就要从门口冲出去了,但是,脚步忽然放慢了,我看到他站住了,就在我的下方,他的眼光慢慢从底下挑上来。

他马上就要看到我了,我甚至能看到,他嘴角浮现的那一缕笑。

我全身一震,醒了过来。一个没当过弱者的人,不会体会到这种恐惧。

采访的十一个杀夫女犯中,只有一位没有说杀人的原因。我去她娘家。她姐把我拉到一边,迟疑再三,对我说:“你不要问了,她不会说的……她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出事那天,他赤条条的去了两个女儿的卧室。”

“什么?”

她姐紧紧地扯着我衣服:“不要,不要出声。”回身只给我看卧室门上,深绿色的荷叶扣像是被撕开了,只剩一个螺丝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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