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面临的不光是建立信仰的问题,还有一个建立理性的问题。在没有理性的土壤上建立理性这与建立信仰同样艰难,我们必须同时从事建立信仰和建立理性这两项工作。只有这样才是对我们灵魂的真正的拯救,因为一个健全的灵魂应该是信仰和理性的完整地整合。没有信仰的人绝对不会又理性。同样,没有理性的人也绝对不会又信仰。我们今天寻找信仰为什么这么艰难,就因为我们从来缺乏理性。我们今天寻找理性为什么这么艰难,就因为我们一直缺乏信仰。
另外,我想强调一句,尽管从人的精神结构来说,每个人都有信仰,但我们今天谈信仰,肯定是谈先验意义上的、终极意义上的信仰。
信仰与民主制度的关系,
以及希腊城邦民主制度的缺陷
尹正球: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始终不明白:中国为什么就这么难?在全世界早已是“不证自明”的常识为什么在我们这里还是碰都不能碰的禁区?中华民族为什么会被世界政治生活的主流完全抛开? 自近代以来,为摆脱这种黑暗与贫穷,人们舍命以求,一百多年了,其结果却是这样,为什么?现在我们应该从这里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我觉得,我们从来就没有在信仰上为民主政体的产生奠定一个必不可少的基础。不仅是现在,而是五千年来我们的文化一直就没有奠定这样一个基础。专制王权为什么会在中国长期延续?为什么人们总是以一个新的王权代替旧的王权?为什么人们从不怀疑王权本身的合法性?为什么人们真的认为某位“真龙天子”或“人民领袖”与其他所有的人就是不一样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人完全是平等的这种观念就从来没有在根本意义上确立起来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只是在法律意义上的平等。但人在最根本的意义上为什么是平等的,要有一个最终的答案。因为在实际层面上,人确实是有差异的,有生理、智力、遗传、成长上的差异,有善恶、美丑、能力大小、成就高低上的差异。但是怎样才能从根本上确立人与人的平等呢?我觉得这是整个东方文明,从古埃及、巴比伦到印度、中国,基本上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在古希腊,一开始与东方一样也是专制王权,但是工商业文明形成以后,在工商业经济中富强起来的贵族和自由民阶层否定国王的特权,希腊出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非专制的政体——城邦民主制,确立了公民平等的观念。但是,在这里,妇女、战俘、异邦人和债务奴隶等是没有公民权的。真正的人与人完全平等的观念是从基督教产生以后:在唯一的上帝面前,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现代民主政体也是从这里才开始他真正的孕育和生长。所以今天的中国处在整个世界民主主潮之外,决非偶然。
余 杰:刚才尹振球谈了一个也是我非常关注的问题,就是信仰跟民主制度的关系。半个世纪以来,世界上有几十个国家由非民主国家转型为民主国家。我观察到,在转型的过程中有一种很有趣的现象,宗教信仰传统深厚的国家,转型相对而言要容易得多;而缺乏宗教信仰传统的国家,则需要付出更多的鲜血。前者如俄罗斯、东欧诸国,后者如非洲和拉美某些国家。我认为中国的民主化是必然的,尽管会有很多曲折。如果在民主化进程中,我们引入以信仰为核心的精神资源,将使我们少走许多弯路,转型的痛苦降到最低,转型后的建构也将更加迅速。
我们需要有信仰的普通公民,也需要有信仰的政治领袖。一个世纪以来,中国为什么一直出不了一个像甘地、马丁?路德?金、曼德拉、哈维尔、金达中这样的伟大的政治领袖和精神领袖?我看还是因为信仰问题。没有终极信仰的政治最后必然会沦落为肮脏的交易和血腥的争斗。我前段时间给《亚洲周刊》写了篇文章,谈南北韩首脑会晤,并由此谈到金大中的民主理念和政治伦理。金大中刚刚获得两千年的诺贝尔和平奖,他是当之无愧的。他的贡献不仅在于推动了韩国的民主化,还在于积极与北方和解。我在阅读他的自传时,有一段特别让我感动。金大中被特务绑架到公海上,塞到麻袋里,并在其手腕上系上一块三四十公斤的铁砣,准备扔到大海里。这时,基督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还没有来得及祷告,基督就出现了。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金大中心中充溢的不是仇恨、不是绝望,而是基督和爱。这个情节我在许多文章中反复引用。我相信,当选总统之后,金大中之所以要与北方和解,除了民族利益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心中那满腔的对北方处于饥饿中的同胞的爱。“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宽恕了敌人,并用爱来感化他们。
金大中在自传《我的人生,我的路》中说:“世上最可怕的就是自己的眼睛。当你和镜中自己的那双眼睛对视的时候,你就会感到自己的双眸是多么的可怕。自视双眸,你就能够看出奇#書*網收集整理自己究竟是怎样生活过来的。当你遇到问题的时候,你也可以从自己的双眼中明了自己究竟应该怎样立身处世。因为即使是别人不知道的事,你的眼睛也会清楚地显示给你。我自视双眸,无所愧疚。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仍然会遵循自己的人生准则,继续我的双眼所表明的那样生活下去。”这位伟大的人权领袖是一位有信仰的领袖,因为他有了内心生活。即使在民主社会里,拥有“内心生活”的政治家并不多。金大中的这段话给了我一个提示:观察一个政治领袖乃至于一个普通人,只需要看他的眼睛。
正是在金大中这位有信仰的领袖的带领下,韩国的民主化向前推进了一大步。韩国虽然是个小国,但我对他们充满了敬意。他们向当代世界贡献出了与曼德拉、瓦文萨并列的、世界三大人权领袖之一的金大中。与之相比,某些人口众多、疆域广大的国家,却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向整个人类的文明交了一份白卷,他们的领导与民众都呈现出一种令人难堪的“精神侏儒”状态。
由此可见,一个缺乏爱、缺乏信仰的民族,要想获得民主、自由、公正,无异于建立空中楼阁。
任不寐:信仰问题我想到至少两个,一个是在中国提出信仰的必要性。这个信仰的必要性或信仰为什么被我关注,我觉得是在两条线上走过来的。一个可以说是“上帝诞生于比较之中”,通过反省我们民族文化在世界文明史上的位置,150年来我们提出了很多中西文化比较的答案,最后留下了一个宗教问题。我发现,精神危机不仅仅是我们时代的困境,而是中国历史的常态。这是我走向上帝的第一条路。第二条路可以说是“基督呈现于反省之际”,面对无辜受难的人,我的邻居,一个孩子,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敢做。悲剧就在那里,每日在我们身边,我没有勇气对那个警察说:先生,你不能这么干!我们咀嚼着自己的耻辱,我们只剩下忏悔了,一切犬儒主义的面具都掉下来了。
我个人的一个经历就是在98年一个冬天的夜晚,那是和广西的朋友在聊天。大家对国内学界及海外学界的不满溢于言表,问题在每个人的身上都非常之多,谈得我们义愤填膺。但最后我发觉自己有一个很震撼的感觉,突然发现10多年来、或者从来如此的整个话语系统出了问题,这个话语传统就是否定性的、而不是内省的言说。
为什么我们沉迷于这种否定人格呢?就是当我们讨论别人的缺点时,我们感到我们有一种成就感,因为他们在否定他人的时候有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觉得自己比被谈论的对象要高明。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大汗。我觉得整个的这套东西都消解掉了,就是这套话语系统是成问题的,而这套话语系统恐怕是从传统上继承下来的。我们的一切文化符号,不都是在否定人格的基础上构造的吗?而忏悔,是否定人格真正的超越。
这是我所讲第一个问题,即信仰问题的必要性。
第二个问题是:对我们来讲主要是信仰什么的问题。原来我觉得信仰应该是所有人心灵秩序中的先验结构,每个人都有信仰。比如说。我把历史分为三个阶段:义务的时代、权利的时代、责任的时代。那么在义务的时代,人们信仰物力,就是吃饭、喝、跑、穿衣、吃好,这就是上帝。那么在权利时代,上帝就是上帝。上帝就是上帝,人就是人,人不能取代神,这是在神正论这个层面。当我们进入责任的时代 ,应该是人人走向上帝,所谓朋霍菲尔说的:人参与上帝的受难,这点我觉得是当代神学要解决的一个问题,也是我们提出信仰建构的出发点之一。我们把人定义为有责任感这种位格存在,而不是一切为了吃的这种动物存在。忏悔这个问题的前提就是对人的责任存在的确认,不谈这个前提,忏悔就可能被理解为“思想改造”,或“呼吁忏悔”就被理解为一种话语权利、甚至当作炫耀宗教,作忏悔秀。事实上不正是出现了这种情况了吗?那么信仰问题对中国来讲,我看主要问题就是中国并不是没有信仰,对中国来讲压倒一切的、最重要的问题有两个:一是物力,以动物的快乐为人的快乐;二是伪信仰,伪信仰就是假装信仰的一个东西,假装信仰的东西实际上根本不是信仰,它的背后还是利益崇拜。但社会批评者往往以为他们是真信仰他们所标榜的东西或“次终极价值”,这就是当代自由主义者在反省中国极权主义的一个谜点。
最后一个问题,信仰跟理性是否能够分开,我认为我们必须超越这种二元思维的误区,这种贬低理性的思潮是后学在中国的私生子之一。黑格尔曾对此有一个诘问:谁给你们的权利把理性和信仰分开的呢?这个对我来讲是发人深省的一个提问。信仰跟理性分开完全是人类抽象思维的一种比喻性的说法,实际上谁能把人灵魂当中的信仰作理性和不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