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故居的门口。这是一处平凡的江南水乡的建筑。白墙黑瓦,层次分明。白与黑都是我最喜欢的颜色,白与黑的对照使整个建筑具有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这也正印证了鲁迅的说法——绍兴非藏污纳垢之地、乃报仇雪耻之乡。我尊重这种平凡人家中的庄严感,而厌恶皇城那种由红墙黄瓦营造出来的森严感。
如果说鲁迅的故居堪称大富人家,那么秋瑾的故居就是典型的小康之家。秋瑾故居由三间平房和一间小楼组成。西首的一间是秋瑾的书房兼会客,陈设简单,窗明几净,素雅有致。少女时代的秋瑾就是在这里开始了她的阅读和思考,曾经写下豪情万丈的诗句:“肉食朝臣尽素餐,精忠报国赖红颜。壮哉奇女谈军事,鼎足当年花木兰。”东首的小楼是秋瑾当年的卧室,离婚以后她一人独居于此。床头还放着她男装的小照。这间卧室看不到丝毫的脂粉色、闻不到丝毫的脂粉气,让人惊叹的是卧室后面居然设有秘室,隐藏了相当数量的文件和枪械。这里留下了秋瑾的豪情,大通学堂的学子们络绎不绝地前来与她商讨起义事项,其他的革命领袖们也前来与她交换意见;这里也留下了秋瑾的寂寞,她有战友,也有学生,偏偏没有一个爱她并值得她爱的男人——是她走得太快,还是与她同时代的男人们走得太慢?是她的眼光太高,还是与她同时代的男人们都长得太矮?
就在小小的院子里,生长着一棵挺拔的柚子树。柚子树的高大,反衬出院子的小来。碧绿碧绿的叶子之间,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柚子已经成熟了。看到树上那浅黄色、泛着柔和的光芒的柚子,我才知道现在正是柚子成熟的时刻。江南温和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透下来,在我的身上留下跃动着的斑斑点点。空气中散发着柚子诱人的清香,清香中有玉石的温凉。闻着这清香比吃着柚子还要舒服。没有一丝风,院子角落的青石板上长着青苔。我干脆就坐在已经被磨得溜滑的门槛上,数着树上的柚子。一边数,一边想,当年年少的秋瑾大概也经常坐在这儿数柚子吧?从照片上看,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儿,正适宜于过这种安谧、祥和又具有诗意盎然的生活。但是她放弃了这种生活,而选择了另一种生活——刀光剑影的生活。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仰望着满树的柚子,我终于明白了鉴湖女侠的心思。秋瑾在《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一文中写道:“我还望我们姐妹们,把从前事情,一概搁开,尽力做去,譬如从前死了,现在又转世为人。”每个人理所当然地应当拥有自己的柚子树、拥有自己自由自在的生活。一个小天井里的温馨是不够的,还要扩大到更加广大的外面的世界去。那一刻,她的眼睛仰望着诱人的柚子,她的双手紧握着寒光闪闪的匕首。秋天,不仅是柚子成熟的季节,还有“秋风秋雨愁煞人”。她不愿意一个人享受前者,她心甘情愿地去承担后者。我想,就在秋瑾就义的那一刻,她的心灵深处一定摇曳着一棵青翠的柚子树。
柚子还在散发着清香,而当年那个深情地仰望着柚子、贪婪地嗅着柚子香的女孩儿,已经隐没在历史幽深的隧道里。我走出很远的路了,还频频回望秋瑾故居,灰瓦上,伸出柚子树的叶子来,像小孩子没有被污染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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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嗣同三题
谒谭嗣同墓
正是在青山绿水之间,卧着一个年轻的灵魂。
我来的时候,阳光灿烂,绿草如茵。我来的时候,一百年的岁月隔在我们之间,这个国度里,许多东西发生了变化,许多东西依然如故。我是来祭拜一位烈士,他的受难,赋予中国近代第一次伟大的变革以纯洁的品格;我来探寻一方水土,这片土地,孕育出“扫荡桎梏,冲决罗网”般的中国自己的人权宣言。
谭嗣同的墓在浏阳郊区,小山坡前面是肥沃的土地和千年不变的农家。再遥远的地方,是一脉连绵的山峰。墓正对着最高的山峰,当地民间传说,谭嗣同墓所面对的山峰,每年都在增高。与其说这是一种迷信,不如说是寻常百姓们表达对烈士敬仰的特殊方式。一路上,陪同我的是谭嗣同的侄孙谭恒旭先生。谭先生年逾六旬,精神却出奇地健旺。他是浏阳有名的眼科医生,一谈起谭嗣同,就激动不已,滔滔不绝。谭先生告诉我,由于谭嗣同墓地方偏远,一般旅游者不会前来,所以反倒还让主人拥有了一分宁静。我们的车行过好长一段颠颠簸簸的乡村公路,然后到了坑坑洼洼的基耕道前面。道窄不宜行车,我们只好下车步行。这样正中我意,以步当车,多少能够表达一点对烈士的敬意。
半山坡上的烈士墓,造型不同于一般的墓地。上下两段圆弧状的石板组成眼睛状的围栏,拱卫着烈士的尸骨。墓的面积不大,其表面用指头大小的卵石一颗颗地镶嵌而成。百年风雨,卵石已经变成了黑土的颜色,远远看去,浑然一体,只有走到近处,才会发现个中奥秘。墓后是三块相对独立又合在一起的雪白的碑石。最右边的辅碑写着立碑的时间:“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夏”。中间的主碑最为高大,上面写着:“清故中宪大夫谭公复生之墓”。最左边的辅碑则写着立碑人的姓名:“兼祧子谭炜立”。谭恒旭先生详细地向我解释了三块碑石的情况。关于立碑的时间,是在烈士遇难以后的第三年。其实,在谭嗣同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899年(光绪二十五年)谭氏家族就将他的尸骨收敛埋葬。但是,后党势力猖獗一时,对维新人士继续采取高压手段。为了避祸,谭家没敢立碑。直到1901年义和团之乱以后,清廷被迫更弦易辙,出现改革动向,谭家这才公开为谭嗣同立碑。主碑上的“中宪大夫”,是谭嗣同生前的最高官职。虽然他在政变后被处死,但朝廷并没有剥夺他的官位,所以在立碑的时候,族人依然使用。而谭嗣同生前与妻子李闰并无子嗣,因此谭家决定让谭嗣同的侄子谭炜充当其“兼祧子”,为其继承香火。墓地两边的石兽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这里的青草却尤其繁密,是否草亦有灵,自愿来点缀烈士的墓地,来安慰烈士的孤寂?
谭嗣同就义的时候,据在现场亲眼目睹的一个老家人描述,死状极其惨烈。临刑前,谭嗣同大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行刑手一连三刀都没有将头颅砍断。监斩大臣刚毅惊惶失措,命令将谭嗣同直接按倒在地上,行刑手又连续剁了几刀。那一年,谭嗣同刚刚三十四岁,正准备在维新变法中大展身手。下半夜,老管家花了十多两银子雇了几个苦力,从刑场上将遗体抬回,放在浏阳会馆谭家后院的老槐树下。当人们缝合头颈的时候,发现肩胛上也留下了深深的刀痕。
我在墓前的草地上向烈士深深三鞠躬,而谭恒旭先生在墓地右前侧向我鞠躬回礼。礼毕,老先生老泪纵横,情不能自已。率性为人,真情流露,真乃谭家人之遗风也。我与老先生谈及我最看重的谭嗣同遗著《仁学》,老先生大喜,说这本巨著长期被忽视,其实它堪称近代史上中国人自己的人权宣言。这部巨著“写出数千年之祸象”,鲜明地指出:“天下为君主囊橐中之私产,不始今日,固数千年以来矣。”几千年以来,中国传统政治与伦理感情巧妙地搅和在一起,导致了血淋淋的残暴被掩盖在温情脉脉的人伦关系的面纱背后。在许多读书人的笔下,漫长的专制社会成了一曲怎么也唱不完的田园牧歌。继李贽、黄宗羲、戴震之后,谭嗣同在《仁学》中对东方专制主义提出了最强有力的批判,这一批判远远超越了与他同时代的其他维新派思想家。他敏锐地触摸到中国这个病入膏肓的病人的脉搏,认为大病应下猛药,“救天下亟待之大病者,用天下猛峻之大药也;拯天下垂绝之大危者,斥天下沉痼之大操也。”
王船山所说的“历忧患而不穷,处生死而不乱”,是对人的胸襟和气量的最高要求。自古以来,能够做到这两点的人有几个呢?无疑,谭嗣同就是其中的一个。康有为曾经这样赞扬谭嗣同:“挟高士之才,负万夫之勇,学奥博而文雄奇,思深远而仁质厚,以天下为己仁,以救中国为事,气猛志锐。”然而,我们的民族为什么偏偏容不下这样的天才和英雄呢?谭嗣同必须以自己的被杀戮来证明自己的正义,这又是怎样悲哀和荒谬的现实啊!这块墓地,既是我们的光荣,难道不也是我们的耻辱吗?
我们缓缓走下山坡,心口像堵了一大块铁。回首墓地,它已经隐没在一户农家的白墙青瓦之后。
大夫第里走出来的“叛徒”
大夫第在浏阳的市中心。浏阳人说,到浏阳,不可不到大夫第。因为大夫第不仅是一座精美绝伦的明清古建筑,更是戊戌变法第一烈士谭嗣同的故居。
大夫第,建于明朝末年,在谭嗣同父亲谭继洵担任湖北巡抚的时候,得以大规模扩建。因谭继洵地位显赫,当地人称之为“大夫第”。现存的建筑仅仅是原来的一小部分,但也有近八百平方米。整座建筑坐南朝北,通高八米,有大小房屋24间,属三栋二院一亭砖木结构,具有典型的江南庭院式民宅建筑的特点,又结合湖南的地理特色,作了一定的调整和改进。今天,外面的街道已经是现代化的闹市,而一走进大夫第的大门,就如同走进了一个迥然不同的历史时空。在雕梁画栋之中,在从天井射进来的丝丝柔和的阳光之中,还能不能寻觅到谭嗣同矫健的身影呢?
其实,谭嗣同生前在大夫第居住的时间并不算长。他出生在北京,青少年时代大多陪伴父亲宦游在外。随着父亲任职地方的变化,他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回湖南老家几次,都是短暂的居住。但是,谭嗣同很喜欢这座老宅,他给自己的房间取名为“石菊影庐”。所谓“石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