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金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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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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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进入金三角有许多途径,公开或者秘密的,四面八方皆可到达,但是对我这个两眼一抹黑的中国人来说只有一条道路可走,那就是从曼谷到美斯乐。为我开绿灯的是曼谷丰先生。汽车行程一千多公里,途径十几座省会城市,抵达泰国北部重镇清莱府是清晨五点过,天空下着小雨,路上湿漉漉的,放眼望去,大地一片浓绿,田野、河流呈翡翠色,金黄的佛寺掩映在绿树丛中,空气清新得像醇酒。我就是在这样一种类似醉氧的兴奋状态下与向导小米下了车,在路边一家简陋的小餐馆胡乱梳洗就餐,然后乘车继续上山。
我的一个突出印象是,山脚下泰国警察明显多起来,他们荷枪实弹,牵着大狼狗,设置一道道检查站,仔细盘查过往车辆乘客。这种戒备森严的景象等于提醒我,金三角快到了。我无端心跳。联合国资料显示,去年(1997)泰国缉毒成效显著,查获海洛因成品将近一吨,逮捕涉嫌走私毒品的疑犯达十三万人之多,为世界之最。
大约因为我是外国人,警察只看看我的护照就敬礼放行,但是他们对我的雇员小米却毫不客气,把他衣兜里的东西全都翻出来检查。还命令他取下皮带,把手伸进裤裆里乱摸一气,我在一旁都看得十分尴尬。小米却满不在乎,说他们(指警察)对本国人凶得很哩。
通过检查站,汽车又飞快上路,这段山区公路修得不错,柏油路面十分平整,几乎感觉不出颠簸。司机小董说,这条公路是前几年台湾人出资修建的,只有几十公里,把部分难民村连接在一起。公路两旁都是灌木,山谷里雨雾时浓时淡,有时像海潮翻滚,有时又裂开一道缝,让阳光像闪亮的金子一样洒下来。我注意到山区的泥土都是红土,不是中国西北高原那种暗淡的黄褐色,而是有光泽的鲜亮的赤红,红得割眼,好像刚刚从砖窑里烧制出来的红砖。这个印象与我对云南高原那片红土地的记忆十分亲切地吻合起来。后来我查《亚洲地形》,知道与云南接壤的金三角地区(包括缅甸掸邦高原和老挝、泰国北部山区),无论民族历史还是地形地貌,都是云贵高原的自然延续。
汽车发动机大声吼叫,山势越来越陡峭。公路两旁出现大片次生林,都是榉木、洋槐、青桐、铁刀木等杂树,并不茂密,与我想象的热带雨林景观相去甚远。小米说,他小时候这里都是原始森林,后来人为地破坏了,近年政府号召保护环境,树木才又慢慢长起来。
汽车驶过,偶见公路两旁有山民走路,我根据他们的服饰辨认出有傈僳族,阿佧族和摆夷(掸族)。一个老人在山坡上割草,他使用的不是镰刀而是一种被称作“闩刀”(云南边疆民族特有的一种长刀)的工具,让我记起在云南当知青那些遥远的岁月。来到一处三岔路口,汽车放缓速度,这是座山垭口,地势险要,路上有武装军警检查,气氛比较森严。
我看见路边有棵大青树,山坡上有座佤族山寨,两条公路呈“V”字形分道扬镳。一条通向山势汹涌的北方,另一条路继续往西。小米说,这是进入金三角的最后一次检查,此后就是自由天地,山里实行自治,各村都有自治会,政府对山里的局面基本上无法控制。他还指着路边那座山寨说:“你看这就是金三角有名的老罗寨,许多历史上有名的事件都在这里发生,比如小蒋(蒋经国)视察残军,国民党残军缴枪等等,都在这里进行。”我问为什么在这里?是巧合吗?小米没有说话,只向山上努努嘴,我看见山上有座铁丝网围起来的军营,许多身穿油绿色军服的士兵正在出操。小米悄悄说:“这是黑虎师,敢死队。”我问他:“是对付……你们吗?”他摇摇头,指指那条往北的公路说:“喏,那条路通往满星叠。你知道满星叠吗?坤沙大本营在那里。”
我心里一跳,世界闻名的毒品王国心脏满星叠!我当然知道坤沙是世界头号大毒枭,两年前(1996)国内报纸登出特大新闻,坤沙向缅甸政府投降,满星叠实现和平。我的思绪随着那条公路伸展开去,我想象公路尽头满是灿烂如云霞的罂粟花,那里的男女个个都是毒品贩子,所以我暗暗决定,一定要深入满星叠,一睹毒品王国的庐山真面目。
过了垭口,汽车继续向西奔驰。我抑制不住好奇努力张望,想在路边或者山沟里发现一片醒目的罂粟地,或者大烟走私马帮什么的,但是我很失望,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记起罂粟开花应该在来年春节前后,所以不见踪影是自然的事情。小米看出我的心思,他说毒品走私都在金三角深山里,公路两旁你什么也看不见。
山更大,路更陡,有时产生幻觉,仿佛公路在峭壁直上直下,像挂在山上的云梯,叫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小董显然熟悉地形,把汽车开得飞快,急转弯时我常常都有失控打滑的绝望感觉。汽车吼叫着爬上一面陡坡,那坡顶裹在云雾里,四周都是水淋淋的雾气,树叶嘀嘀嗒嗒地滴着水,我绝望地想山上最好不要有对头车,否则天下着雨,路又那么陡滑,还不闹得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幸好这条公路很僻静,许久不见有车经过,偶尔几辆摩托车冒着黑烟,你追我赶嬉戏飞驰而过,刚要惊叹,却见骑手个个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很灵活地表演驾车杂技。小米见惯不惊地闭目养神,我咽下一口唾沫,终于什么感想也没有说出来。
汽车就这样在大山里转来转去,云山雾海地上坡下坡,不知过了多久,后来路边终于有了房屋。小董下去买了一盒香烟,上来对我们说:“美斯乐到了……你们去哪家?”
2
美斯乐自治会会长丰老先生就是曼谷丰先生的父亲。丰老先生身体不大好,快七十岁的人,前年跌了一跤得了中风症,目前基本痊愈,只是行动不大灵便。他和太太都是云南澜沧人,1958年出境,最高职务为国民党师长,授上校军衔。
丰宅是幢乳白色三层洋楼,坐落在村子最高处,楼房背后是花园,一条水泥车道通过去,为当地风景线之一。当然丰先生的洋楼并不算村里最豪华的私人建筑,我惊讶地看见美斯乐这个金三角山村,不仅到处都能看见西式洋楼别墅,而且还有琉璃瓦大飞檐画梁雕栋的中国宫殿。这些金碧辉煌的建筑物大多依山而建,背衬灿烂蓝天和郁郁苍苍的绿树,让人怀疑这不是蛮荒之地而是来到疗养胜地。小米说,那些都是长官的豪宅,长官是这里的上帝。小米说这话的时候全然没有酸溜溜或者愤世嫉俗的口气,而是充满敬畏和景仰。以我的印象,村里至少有几十幢装修华丽的豪宅吧,它们占据村里的显要位置,居高临下地俯瞰芸芸众生,给人以财大气粗和富丽堂皇的表面印象。
因为有我与曼谷丰先生的关系作铺垫,丰老先生对我的到来表示谨慎欢迎,邀我共进午餐。丰宅很阔气,宅院很大,我想如果放在西方,主人一定会在空地上种植许多绿色树木,培植草坪,体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但是这家曾经当过国民党师长的主人却养了许多狗和家禽,那些精力旺盛的畜生不停地互相追逐,在空旷的泥地上打滚和奔来奔去,像肤色各异的淘气孩子或者业余足球运动员。我们穿过院子来到饭厅,这餐饭是我进金三角第一餐,印象十分深刻,饭是泰国米饭,菜是道地云南菜,辣椒鸡块、茄子砟肉、辣椒山菌、水豆豉,等等。这些饭菜挟带扑面而来的家乡气息,我在云南生活十七年,自认为是半个云南人,所以这种浓郁的家乡气息令我食欲大开,备感亲切和满足。
采访是从饭桌上开始的,我直截了当切入正题:“……请恕我冒昧,请问国民党残军依靠什么经济来源养活自己?”
丰先生吃得很慢,他因为中风,一只手不大灵便,慢慢往口中送饭。他肯定地说:“护商。我们为马帮提供武装保护,商人交保护费。另外我们在管区内抽取一定比例的税收。”
我停止咀嚼,说:“你们不种罂粟吗?比如贩毒,做海洛因、鸦片生意?”
丰先生显得很有准备,他稳稳地回答:“部队有时也做一些生意,比如第三军李文焕就靠做生意起家,至于他怎样做,做些什么你去问他好了。我们第五军从来不做毒品,如果有人悄悄做,那是个别人的事,不是部队行为。”
我怀疑地说:“最困难的时候,比如李国辉时代,段希文时代你们也不种罂粟,不做毒品生意吗?外面很多报刊可不是这样说的。”
丰先生放下碗筷,慢慢抬起手来抹抹嘴巴说:“外面猜测当然很多,好像金三角人人都是毒品大王,这不是事实。其实在金三角,种罂粟很正常,甚至比种粮食还简单,因为罂粟是懒庄稼,收入高,一亩罂粟抵十亩粮食。种地多辛苦,还不值钱,不种罂粟种什么?告诉你,我倒是亲自种过粮食,因为要吃饭,但是没有军人种罂粟。种罂粟都是山民,佤族、掸邦、傈僳族、倮黑族,国军坐地收税,干吗自己去种那玩艺儿?”
我连忙把上面的话记下来。我继续紧追不放问:“可不可以这样说,你们国军是靠抽毒品税养活队伍?而金三角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毒品产地,客观上与你们国军这种刺激政策有关?”
老人面有愠色,不快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告诉你,长期以来,我们协助政府维持山区治安,查禁毒品和走私活动。政府按编制发给一定补助津贴,台湾方面也不定期给予资助。我们全体官兵转为农业生产,屯垦戍边,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事实。”
“屯垦戍边”这个熟悉名词,令我想起我们一代人曾经当知青的生产建设兵团,那时候我们也称“屯垦戍边”。我问:“你们国军抽税怎样抽?护商怎样护?还有您亲自参加过护商没有?请谈谈好吗?”
丰老先生打个大大的哈欠,摆摆手说:“你刚到,先安顿休息,时间还多,以后再谈吧。”
但是我坚决地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您认识坤沙吗?您个人认为他是怎样一个人,是十恶不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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