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撤退的伤兵、民兵和工作队员。李弥闻讯大喜,迫不及待向台湾发出战场告捷电,报告反攻云南首战大捷,消灭共军多少多少,已经切实占领云南第一座县城沧源。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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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的沧源是座只有几千人口的滇西小县,不通汽车,所谓县城也就跟内地一个小镇差不多,除县政府临时办公的几间平房,其余都是民居。七十年代我曾经到过沧源,那时我眼中的小县城仅有一家国营百货商店,一家国营食堂,一个小邮电所,和一条石板铺成的简陋街道。听说九十年代沧源彻底改变面貌,县城扩大十倍,柏油公路一直通到省城昆明。
1951年春天,所有重返云南的国民党官兵都为胜利欣喜若狂,李弥宣布在县城举行一场庆祝“光复”仪式,他迫不及待地骑着马,带领一群幕僚和台湾记者越过国境,意气风发地开进沧源县城。长官检阅了入城部队,国民党官兵举行分列式和阅兵式,喊了许多参差不齐的口号,可惜当地居民甚少,因为打仗又逃掉一些,所以掌声稀落无人喝彩。
台湾记者进行采访,许多官兵流下激动的眼泪,他们说早就盼望反攻这一天,我们一定要打到昆明去,打到南京去,光复整个大陆。记者把这些豪言壮语都记在本子上,用电台发回台湾,还附上传真照片,说明国军官兵士气高昂所向披靡。
李弥视察县城时险些被一发偷袭的子弹击中,他身后一个幕僚做了替死鬼,原来是沧源县民兵大队还在山上抵抗。民兵大队长是号称“岩帅王”的当地佤族山官田兴武,他同时还担任共产党沧源县长,本来经过秘密策反,田兴武已经答应里应外合消灭共军,不料战斗打响,他又出尔反尔站在共军一边战斗。李弥很恼火,叫“岩帅王”的亲戚“岩城王”去招降,这才弄明白佤族山官有顾虑,怕国民党不成气候,搞不好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于是李弥决定放下架子,亲自同田兴武谈话。可怜佤族山官一辈子没有见过比团长更大的汉人军官,他甚至连一百公里外的临沧城也没有去过,所以当大名鼎鼎的国民党省主席亲自同他谈话,这位立场不稳的山官吓得连汉话也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像个小学生。他本是个世袭的部落首领,被中国历史剧变的潮流所挟裹,身不由己地卷入阶级斗争的激流旋涡中,所以他就没法不像个陀螺一样左右摇摆。李弥当然看出田兴武不是个人物,他只用了不出一袋烟工夫就说服他倒向国民党一边。李弥当场委任他为上校支队长,然后将他和他的四百多个佤族民兵派到战场去打头阵。
俘虏没有得到宽大。他们多数是工作队员,有人负了伤,打着赤脚,还有一个女俘虏,很年轻,戴着眼镜,据说是大城市来的大学生。他们来不及跟上部队撤退,也没有战斗经验,对于阶级斗争的严酷性估计不足,因此他们成为这些反攻倒算的国民党同胞的复仇对象。我在沧源采访曾听当地人控诉国民党令人发指的暴行,其中最惊心动魄的一件,就是这些灭绝人性的国民党匪徒在沧源城里支起大锅,将水烧开,把俘虏和伤兵扔下锅去煮。当时的情形不难想象,开水翻滚着,冒着滋滋的水蒸气,许多人围观,发出快乐和满足的哄笑,俘虏捆得像粽子,但是那不是粽子,是活人,女大学生!这幅残酷的画面一直留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我曾为那位不知名的女大学生的悲惨命运暗暗揪心,悄悄垂泪。后来我在金三角质问当时参加反攻的国民党官兵:“你们这样做,不是跟日本人差不多吗?”
他们回答:“对不起,我保证我所在的部队没有发生这种暴行……枪毙俘虏的事是有的,但是煮活人没有听说过。”
我气愤地说:“难道是别人造谣,诬陷你们不成?”
他们安静回答:“可能因为仇恨太深,彼此都会有一些过激言论和误解。”
这回轮到我无话可说。我只好问:“现在……还有仇恨吗?”
他们摇头说:“都是中国人,过去的事想来很内疚。不管什么党,只要你把国家治好,中国强大,我们就拥护你。”
反攻沧源的初步胜利鼓舞了李弥,他下令乘胜进军,一路由李国辉率师进攻耿马和双江,另一路由钱运周指挥进攻西盟和澜沧,起侧翼屏护作用。“岩帅王”田兴武决心将功折罪,带领他的民兵冲在前面打头阵,解放军兵力薄弱,连连后退,滇西防线很快被击破。国民党残军相继占领四座县城,并在城头升起青天白日旗帜。这时大批守候在境外的马帮蜂拥而至,他们像蚂蚁搬家一样把这些小县城里可怜的百货商店、储蓄所、粮站以及一切可以搬走的财产驮上马背,然后源源不断地运往金三角。这种盛况在当地持续了一段时间,络绎不绝的马帮很有耐心地将上述几座县城搬成空城。
对于兵败大陆的台湾国民党来说,他们太需要胜利,太需要精神鼓舞了,胜利是一道美味大餐,而他们是一群饥不择食的饿汉。于是台湾岛上所有报纸电台一齐欢呼滇西反攻的伟大胜利,好像他们明天就要返回南京一样。军政要员频频发表讲话,政工部门组织民众上街游行,商会财界出资募捐,经过一番沸沸扬扬地炒作,李弥顿时身价倍增,从一个坐冷板凳的光杆司令变成家喻户晓的国军英雄,他俨然成了共产党的克星,战无不胜的二战名将蒙哥马利或者巴顿将军。
台湾的胜利欢呼还有一个苦心,那就是做出姿态给美国人看。当时美国人在朝鲜战场陷入苦战,巴不得看到共产党后院起火天下大乱,如果李弥们一路高歌挺进昆明,共产党岂不是两面受敌首尾不顾么?朝鲜战场的局面不是很快会发生变化么?蒋介石这样做等于提醒傲慢的美国佬:你们与共产党打仗离不开我们国民党,离不开台湾!
然而就在台湾和美国盟军期待李弥胜利捷报频传的时候,李弥却下令反攻队伍在耿马县城停住脚步,一住就是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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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马县城以东四十公里,有一块山间平地叫猛撒,因为是半山腰,没有水源,所以也没有人居住。据说知青到来前几十年,这里森林茂密,是动植物的乐园,后来遭遇大炼钢铁,再后来伐木开荒,到处成了梯田,水土流失严重。当时我的同学王仕陆被分配到猛撒农场插队,番号是建设兵团第二师第八团,他兴奋地告诉我,八团居然有座飞机场!我讥笑他,你们八团知青回家探亲不是可以乘飞机了吗?他说是座报废了的机场,野战机场,也许还能起飞战斗机。我说莫非你们八团的橡胶树需要空军保卫?他说你别笑,都是真的。抗战时期,美国盟军为了保卫驼峰航线,对滇缅日军实施有效打击,曾在猛撒秘密修建了一座简易野战机场。机场只有一条砂石跑道,几间简易棚屋,仅供小型战斗机临时起降。机场即将完工之际,太平洋传来日军投降的胜利消息,机场于是尚未启用便荒芜下来。后来我查阅史料,同学说得不差,基本上与历史吻合。
1991年我为写作《中国知青梦》专程到猛撒采访,果然看见那座荒芜的飞机场。机场平整如故,没有树,跑道上长满荒草,像座天然的足球场。
但是当我的视线投向1951年春天,李弥命令他的反攻部队停在耿马、双江一线按兵不动时,我注意到他同时占领了这座废机场。国民党残军在废机场四周布下重兵,我从军事地图上看见,李弥部队的防卫重心事实上已经转移到这座没有人迹的废机场。另一个反常的现象是,他们的对手解放军好像也睡着了,没有反击迹象,连民兵游击队骚扰也时断时续,有气无力。这就有点像姜太公钓鱼,人和鱼彼此漫不经心,玩着让外人看不懂的游戏。根据侦察报告,解放军一个团已经撤退到临沧,滇西方向没有大部队。还有情报说共产党政府机关也开始向大理撤退。一些将领和幕僚认为共军主力被调到朝鲜战场,后方空虚,正是长驱直入的大好机会,有人甚至乐观预言,半个月收复昆明,打败共产党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好像前途一片光明,共军不堪一击,需要的只是进攻。
李弥稳坐钓鱼台,不为人言所动,对大好形势视而不见,根本不理睬部下的焦急心情。他安之若素,每天与幕僚品茗论道,谈棋说画,好像他不是来打仗,而是来游山玩水一样。许多急于打回老家的国民党军官都沉不住气,猜不透老长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师长李国辉也蒙在鼓里,跟别人一样干着急。
糊里糊涂过了十多天,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乌云的夜晚,星星在天空闪烁,李弥走出他在耿马县城的指挥部,骑上心爱的东洋大白马,率领一行部下和随从直奔猛撒机场。当他们翻过山坳,一个前所未有的灿烂景象突然像银河落九天一样展现在他们面前。黑夜沉沉,机场燃起熊熊火堆,将山间平地映得如同白昼。士兵戒备森严,骡马集合待命,树丛中隐蔽着大批民工。不久天空响起隆隆的马达声,一架没有国籍的美制飞机飞临人们头顶,这只黑色的巨鸟在天空低飞盘旋,沉重的呼吸响彻夜空。许多国民党官兵欢呼雀跃,他们激动万分,以为几年前抗战大反攻的辉煌场面将在猛撒重演:巨大的舱门打开,全副武装的空降兵和坦克大炮源源不断地从飞机肚子里开出来。
可惜时过境迁,飞机只投下几只降落伞就慌慌张张飞走了。人们找到这些挂在降落伞下面的木头箱子,箱子里躺着美国武器和弹药。不管怎么说,这也算个期待,美国人没有来,但是美国武器来了,抗战八年,大后方不就是靠着美国援助坚持下来的吗?民工忙碌起来,马帮将这些从天而降的大箱子分解开来,驮上牲口,然后运回金三角大本营孟萨去。当然这仅仅是个开始,此后两个月,没有国籍的神秘飞机常常夜间光临猛撒机场,将各种各样的作战物资空投下来,有次还投下两名美国情报军官。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武器大多是美军二战中使用过的枪炮,美国人用旧武器支援盟友也不是什么新闻,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