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金三角》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流浪金三角- 第4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1
许多年前,云南边疆的知青中悄悄流传一个惊心动魄的浪漫故事,故事主人公是一群十六七岁的中学生,为了献身崇高的革命理想,也为了心中朦胧的爱情,他们莽撞地跨过国界,迷失在金三角原始森林中。有人因此成了老虎黑熊口中美食,有人葬身沼泽瘴气,有人被蚂蟥吸成一具空壳,还有人被未开化的土著野人掠走,不知做了什么工具。几个月过去了,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只剩下一女两男,他们走啊走,终于走出不见天日的莽莽丛林,当他们终于回到人类世界,看见洒满阳光的第一座山寨和第一缕炊烟时,不禁跪在地上抱头痛哭。当地人惊讶地看见山林中歪歪倒倒钻出来几个衣不遮体的怪物,像传说中的古代人熊。
幸存知青后来又经历了许多生死磨难:战争、分裂、贫困、毒品、婚姻、家庭,其中两人相继死去,最后一个女知青顽强地存活下来。她不再热衷于激情澎湃的口号,也不再轻信闪光动人的语言,而是深深地扎根在遥远而贫穷的金三角土地上,做了一个哺育孩子灵魂的山寨女教师。她后来把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在海外一举成名。
口头传说是文学的土壤和养料,这个故事曾经令我怦然心动,它的教育意义在于,苦难是理想的铺垫,就像鲜血浇灌的花朵,生命撕裂的辉煌。我悄悄崇拜那个幸存的女主人公,把她当成心中偶像,因为我的人生理想与她相同,也是做个受人景仰的作家。十几年后,我的长篇纪实文学《中国知青梦》出版获好评,一时间海内外反响如潮。这年秋天有位署名“曾焰”的台湾读者写了长信来,她开门见山介绍自己曾在云南瑞丽当知青,瑞丽与我当知青的陇川相邻,这段共同经历立刻把海峡两岸的距离拉近了。往事如烟,曾焰那些跳动的语言如同洪水开闸,一泻不可收,多次令我欷嘘感叹不已。我想,这个曾焰,是个真性情人。
我对读者来信一般不复信,不是不想复,而是复不了那么多。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肯定不是读者热爱的好作家。但是曾焰的来信我复了,而且一下子写了很多,后来我知道曾焰也是一位台湾作家,她将自己的作品寄了一大包给我。我从她的作品中渐渐得知她的不平凡经历,原来她就是那个传说故事中的女主人公。
但是曾焰回答说:“也许就算吧,不过不全是那样。”
我说:“是怎样呢?”
她说:“我们当时年轻,各有想法,有的怀了崇高浪漫的理想,有的不是,仅仅为了一种好奇,想看看究竟什么是外国,因为‘外国’给人感觉太神秘。结果许多人一去不复返,他们有的死了,有的散了,有的至今没有下落,总之天各一方,默默续写各自的人生故事。”
曾焰在台湾一家报纸做编辑,业余写作,她已经出版了二十多本小说,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在金三角的煤油灯下写成的,发表时间为公元1974年。那一年她只有二十四岁,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1999年秋,曾焰回大陆探亲,我飞往昆明与她见面。
曾焰个子不高,衣着朴素,一望而知属于那种本分、宁静和不肯张扬的人。她穿一双白色旅游鞋,着休闲装,看上去像个内地游客。她一开口我就认定她是昆明人,少小出门老大归,离家三十年,只剩下浓浓的乡音未改。我们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两天。
曾焰告诉我,李国辉回台后基本上无事可做,生活也不宽裕,就到台北县乡下养鸡。多年前李国辉过世,有一本自传,写得比较粗糙,可惜无处发表。我对此表示强烈兴趣,曾焰答应回台后找找这份珍贵史料寄给我。
曾焰说,李弥1973年去世,他的许多老部下来找她,希望由她执笔给老长官写本传记。曾焰答应试试,于是那些老军人纷纷拿起笔来写回忆文章。这些材料她掌握一些,还有一些发表在云南会馆编辑的《云南文选》中。
金三角老兵撤台后境遇都不大好。当时台湾经济尚未发展,他们这些游击队当然不可能继续留在军中,于是集体复员做老百姓。这就应了留在金三角的那个土匪司令李文焕的话:台湾卵子大的地方,都挤在那里搞哪样?
事实上握惯枪杆子的手很难适应别的工具,就像你把老虎牙齿磨平也没法让它吃草一样。一段时期大陆籍转业的老兵成为台湾一大社会问题。后来蒋介石向共产党学习,把台湾偏僻山区和海滩划出来,把老兵迁到那里集体种地,相当于办军垦农场。老兵都很有怨愤和失落感:与其在卵子大的台湾开荒,不如回老家种地,都是做农民,值得离乡背井么?
这种贫困、压抑和苦闷状态持续到六七十年代,台湾经济起飞,老兵才纷纷扔下锄头弃农经商,有人发了财,混出模样,这才有了后来回大陆探亲风光无限的故事。我的一个忘年朋友杨义富先生,就是四川去台的老兵,苦熬一辈子终于发了财,为老家渠县捐了希望小学,还写了一本自传叫《四川轿夫》,我认为写得很真实。
我问曾焰:“台湾舆论对李弥如何评价?”[小说下载网·手机电子书…wWw。QiSuu。cOm]
曾焰想想说:“可能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吧。台湾报纸用了四个字,叫做‘孤臣孽子’。他们认为李弥命运更像宋朝的岳飞,一心要救主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结果并没有好下场。”
我认为台湾报纸比较矫情,好像李弥受了多大委屈。岳飞一心要救南宋朝廷,这种忠诚写在历史书中,并且成为定论。然而作为金三角霸主的李弥则大大值得怀疑,他真的为了救主吗?他不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吗?他有没有个人野心呢?不过隔着一道海峡,不知道我们对于问题的看法能不能达成比较接近的统一?曾焰的话让我想起一个比喻。中国是一座山,台湾和大陆都在此山中,走出这座大山需要几百年,所以我们只有耐心地等待几百年然后才能看清现在的自己。
曾焰回台后果然给我寄来许多珍贵资料,是山那一边的资料,使我获益匪浅。我努力振动想象的翅膀,渴望使自己变成一只飞鸟,飞越历史的重重迷雾,去窥见那座伟大庐山的真面目。

2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国民党汉人军队撤退后,钱大宇外公刀土司的孟萨官寨张灯结彩,掸族男女都听到老爷的命令:穿上节日盛装,排出欢迎队形。他们这回不是为汉人“召龙”而是为一个缅甸大人物的到来而敲响象脚鼓载歌载舞。
刀土司愁眉苦脸闷闷不乐,他的汉人女婿也就是钱大宇父亲随军队走了,老缅兵紧跟着开进金三角来,他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祸还是福。
此刻仰光来的总司令已经过了山口,孟萨坝子像安静的美女一样躺在他的脚下,把妩媚和丰饶献给胜利者,他感到心情舒畅。国民党军队撤走,金三角敞开大门,他的大军一枪未发,沿着两年前李弥走过的土路浩浩荡荡开进孟萨。
缅甸国防部将这次进军金三角取名代号“猎狗行动”。缅军的战略是:如果敌人没有撤完,就毫不留情消灭他们。万一敌人主力未撤,能打则打,打不赢就呼吁国际观察团下来视察,同国民党打外交仗。
缅军一路顺利,果然没有遇到抵抗,连地势险要的战略要地拉牛山口也未费一枪一弹即告占领,“猎狗行动”捷报频传。当天飞机从空中侦察,飞行员报告未发现敌人,前国民党总部孟萨是座空城。空军情报使总司令倍受鼓舞,他确信敌人已经撤退,这就是说汉人入侵者终于滚蛋,而缅甸政府军很快就要收复国土,赢得这场驱逐侵略者的伟大胜利。
总司令骑在一匹栗色的英国马上,山道崎岖,阳光灿烂,他看到一轮浑圆的太阳已经偏西,夕阳宁静地照耀树林和土地,天高云淡,森林如黛,一头水牛在山坡上悠闲地啃草,老鹰在空中盘旋,孟萨坝子笼罩着一派和平宁静的安详气氛。总司令的心情就跟这明亮辽阔的天空一样。一个庞大的参谋团簇拥在他周围,一群身材高大的卫兵扛着担架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总司令如果骑马累了,喜欢躺在担架上睡觉。
这是一个改朝换代的时刻,孟萨大土司刀栋西迎接国王一般,亦步亦趋把总司令迎进土司府。这一天土司府里像过新年,到处点上明晃晃的油灯,屋子里铺上红地毯,火塘上熬着黑咖啡,烟榻上架着精致的铜鸦片枪,总之孟萨土司是个善于学习的人,他喜欢把各种文明成果集于一身。
总司令搂着掸族少女喝酒,渐渐喝出几分醉意,这时候他的眼睛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比如土司竹楼里装饰的外国壁毯,汉人使用的瓷器,还有一些价值昂贵的丝绸饰物,总司令认出那是大名鼎鼎的美国降落伞布。他面前还摆着银制西餐刀叉、美国罐头,土司兵挎着美式卡宾枪,土司的本意是夸耀,是讨好,但是这些掸族人不该有的东西等于提醒总司令,土司早已同可恶的汉人勾结上了。岂止勾结,简直就是帮凶!总司令开始愤懑起来,从前那些让政府军名誉扫地的败仗,当地人难道不是为虎作伥,不该对此负有责任么?他们跟着汉人跑,得了汉人好处,眼前的东西就是证明。恰好这时土司向他敬酒,总司令讥讽说:“恭喜你土司大人,听说你招了一个汉人军官做女婿,你知道通敌罪么?”
刀土司顿时毛骨悚然,他得罪不起李弥,当然更得罪不起仰光来的大人物。他立即趴在地上诚惶诚恐地回答:“将军大人,本土司承蒙皇恩浩荡,世袭十代,领地千里,使得许多人嫉妒,麻雀嫉妒孔雀并不是孔雀的过错,请大人明察秋毫。小女被男人拐跑,这本是掸邦习俗,即使做父亲的也不能管束,请大人开恩。”总司令大着舌头说:“既然如此,本司令官不治你的罪,但是你得受到惩罚,多拿些钱财来犒劳驻军。”
土司爬起来,无奈地叹道:“大人,军队是河水,老百姓是河里的石头。河水有涨有落,石头总在原地不动啊。”

3
缅军占领金三角,从孟萨至景栋建起一道长达数百公里的军事封锁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