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军从此脱离江口,成立云南人民反共游击队总部,直接听从台湾国防部指挥。第三军宣布支持五军独立,结成统一战线,共同枪口对外。柳元麟盛怒之下想用武力解决,可是手下三个军长都反对自相残杀,主要原因还是惧怕段希文,因为第五军兵力比他们三个军加在一起还多,柳元麟虽然野心很大,无奈蛇终究吞不下大象,只好恨恨作罢。
事情闹到台湾,天高皇帝远,蒋介石指示各打五十大板,以安定团结为要。新任台湾中情局副局长任剑鹏上将秘密飞往金三角进行斡旋调解。调解结果,段、李放弃独立宣言,名义上重归柳元麟指挥,但是各自防区不变,军队不调动,这就等于承认段、李事实上的独立,容忍他们作为金三角的派系存在。初步胜利鼓舞了段、李联盟,此后他们立场更加强硬,与柳元麟屡屡在经费、装备等问题上发生摩擦争吵,流血冲突也时有发生,有次段希文公然派部队抢占富饶收税区,扩展地盘,李文焕也把防区推进到柳元麟的鼻子底下。如果不是后来国际风云突变,国民党残军这种勾心斗角打打闹闹的局面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7
时间来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第一个春天,春节刚过,一道密电从台湾发往江口总部,电报寥寥数语却有如石破天惊:据悉,仰光政府与邻国……签署秘密协定,似有联合对金三角进行大规模军事行动之迹象,望密切监视局势发展,采取积极之有效对策……云云。
一时间,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空气冻住了。
第十七章 仰光枪声
1
让我们的目光暂时离开烽火连天的金三角,来关注缅甸首都正在悄悄进行的一桩鲜为人知的阴谋吧。
我很难证明这是一桩史事,当然也没有证据否定它的存在,总之这是一个从当地人口中偶然听来的故事,地点在金三角。由于时光流逝,我认为已经很难考察故事存在的真伪和确切性,这位讲述人年事已高,他声称自己只是间接成员,而那些接近阴谋的核心分子都已经灰飞烟灭。我采访另外一些当地老人,他们或者摇头,或者含糊其辞,这更加说明他们也许知道事件真相,也许有顾虑,有心理包袱,也许根本就一无所知,莫名其妙。因此我建议读者不妨把它当作一般意义上的惊险小说或者口头文学来阅读。
我所以选择把它写进作品,不仅因为这个故事与后面发生的金三角历史事件有所关联,还因为我欣赏故事中张扬的一种寓言精神和想象力。你想想,一群外国游客,在另一个国家首都顽强地挖掘一条秘密地道,为的是实现一个在本国不能实现的政治阴谋,制造一次国际恐怖事件,现在来看这是一种多么荒唐的政治狂热,就像中东恐怖分子把炸药包塞进犹太孩子上学的公共汽车里,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垮以色列。问题是这群中国人为了实现这个渺茫的政治信念,表现出惊人的和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就像古代那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末路刺客,把生命作赌注,这就使得这个注定不能实现的阴谋蒙上一层古老的悲凉色彩。事实上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国民党特工多次制造针对大陆领导人的暗杀阴谋活动:“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马尼拉行刺,雅加达爆炸未遂等等。这种政治仇杀伴随蒋介石时代的终结而结束,民主与对话终究要代替仇恨与鸿沟。
历史艰难地越过断层,人类世界终究不可阻挡地要走向文明与大同,科技发展把地球变成一个和平村,这就使得我们有可能在阅读历史的时候抱着一种宽宏大量的心情来检视我们自己歪歪倒倒的艰难足迹。
将近四十年前的一天,一架香港航班徐徐降落仰光机场,一个戴墨镜的东方游客注视脚下这片绿色的城市。他表情生硬,看不清他的眼睛,他像所有阴谋分子一样不苟言笑,与火热的外部世界拉开距离。他怀揣一个巨大的政治阴谋就像怀揣一个炸弹,注定要给这个动荡不宁的佛教国家制造更多的麻烦。游客拎着行李箱走下飞机舷梯,走向机场海关出口。机场外面,一个缅族打扮的男人正焦急不安地等待他的客人。我看见机场记事板日历表明,这是公元1960年旱季的一天,阳光灼热,距离一年一度的缅甸新年“泼水节”还有一个月。
2
游客走出机场,很快与外面的同伴会合了。
他们先是站在一起,然后并排着晃动身体往外走。他们走路的姿势都很可笑,手拎沉重皮箱,身体往相反方向挣扎,好像腿被泥潭陷住了。这是一高一矮两个中国人,但是他们不是来自大陆,因为高个子持有台湾护照。高个子也不是真的有多么高,高得出类拔萃,他只不过比他的同伴高出一只脖子,那只脖子又长又瘦,喉结像个暗红的汽车活塞上下滚动,让人担心那层薄薄的皮什么时候会磨穿。矮个子当然也决非侏儒,他只是相对高个子而言。
两个汉人出了机场,他们没有去乘公共巴士,也没有要出租汽车,而是坐上一辆当地人称为“哈那慕哈”的机动三轮车。哈那慕哈是当地话,意思是一只放屁的狗。仰光郊区尽是坑坑洼洼的公路,三轮车开起来就像狗一样乱蹦。
三轮车载着乘客在公路上歪歪扭扭地奔跑,空气中留下一大堆经久不息的黑烟。乘客很兴奋,喉咙里挤出一些快乐的声音。高个子将四肢盘踞在座位上,矮个子像只皮球,为了不被颠出去,他拿短腿和胳膊紧紧夹住车夫,活像绑架人质。
仰光是座热带城市,太阳火热,空气滚烫,穿黄袈裟的和尚打起遮阳伞赶路,公路上的柏油被烤化了,车轮碾上去发出一片水响。远处田野很安静,能看见蜿蜒的仰光河水闪烁银光。公路两旁站立着高大的铁刀木树,这些热带树木高举巨伞般的树冠,像卫兵一样守护公路。客人好像对这幅美丽的热带图画视而不见,他们变成两个表情呆板的公路研究专家,路边一草一木,一幢铁皮屋子,一条小河沟,一座山丘都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像鹅一样不停地转动脖子,东张西望指指点点,还掏出照相机不断拍照。在一座小桥边,他们停了车,脱下皮鞋到河里去测量深度,又拍了许多照片。
乘客磨磨蹭蹭,天黑前终于进了仰光城。他们在一家名为“仰光之星”的饭店下榻,高个子将自己身体重重扔在床上,呻吟着对矮个子说:“妈的,快累死了!……你去找两个小妞来,给老子提提神。”
3
德巴瑞老人是仰光郊区一家马车店老板,马车店是从前称呼,随着社会进步已经改称旅馆或者宾馆。他的生意来源主要是替南来北往的马车贮存货物,提供草料食品,当然也免不了替自己做几笔走私的非法买卖。
马车店紧靠公路,这条公路连接机场和市区。老人拥有一排宽大的铁皮房子,一块不小面积的空地。虽然他的屋顶生了许多暗红色锈斑,看上去像得了红斑狼疮的病人,但是主人却很知足。他是个孤老人,没有孩子,老伴多年前已经去世,他有吃有穿有房子住,还奢望许多财产干什么呢?
没有客人的时候,老人习惯坐在自家门前,长时间看着公路上过往的汽车和行人,就像小孩子看蚂蚁搬家。人孤独时总爱把自己当棵树,而远离人群的老人看上去更像一截枯树桩。
这天上午,他又坐在门前看风景,四周静悄悄的,车少,人也少,老人慢慢打起瞌睡来。他其实并没有看公路上的风景,而是看自己过去的日子。他看见自己穿着哔叽面料的英国军服,挎着长枪,跑起来像一阵风,面孔红红的样子,真是又年轻又英俊。那时候他在英属印度军队里做传令兵,长官是爱德逊上尉,上尉是个爱喝啤酒的好人,可惜后来被日本飞机炸死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遇见貌钦果的情景。人怎么会忘记自己的青春和恋爱故事呢,就像脑袋不会忘记胳膊和大腿一样。那时候貌钦果是个活泼漂亮的缅族姑娘,打着赤脚,一双浑圆的小腿,胸部饱满结实。她向他走来,走过了又回过头,向年轻的军人投来一瞥肆无忌惮的热辣辣目光,那目光像火柴,轰地将他点燃了。又像一口井,他一下子就掉进去了,掉得那么深,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貌钦果后来成为他的妻子,他们一起厮守几十年……
人生像条河,流得那么快,那么急,简直来不及回头看一看,美好的时光就流走了。他想起貌钦果坟头一定又长出许多荒草来,得修整一下,老伴在地下一定很寂寞,他应该上缅佛寺院去烧炷香,请老佛爷作法事……
一阵唏嗦的响动像老鼠一样钻进老人耳朵里,他的神经被拨动一下,突然就醒过来。他看见两个陌生男人,一个在他屋子里走动,另一个钻到马车店后院张望,居然对打瞌睡的主人视而不见。老人心里很生气,恶狠狠地咳一声站起来,将门后的火药枪提在手中,对缅甸人来说,如果是朋友,就不该经过主人面前不叫醒他,如果是坏人,他德巴瑞就对他们不客气,他会用火药枪打断他们的腿。
陌生人终于老老实实站在他面前。这是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缅族打扮,不过看上去总有些蹩脚,像伪造缅币。在老人印象中,大约只有英国人才会有这么高个子,他为此一辈子没有想明白,人怎么可以长得那么高?高个子戴顶草帽,面孔生硬,矮个子则很殷勤,他的眼珠子到处乱窜,像只狡猾的狐狸。
矮个子解释说,他们都是生意人,做布匹生意,要租他的房子存货物。他们会给他钱,很多钱,老年人只管拿了钱享清福。德巴瑞耳朵有些背,他生气地拄着火药枪说:“我不做布匹生意,你们给我走开!”
矮个子就笑起来,笑得很响亮,还挤出一个屁,惹得高个子也笑起来,这一来德巴瑞就有些不知所措,反而没有了生气的理由。你能对开口笑的人发火么?佛爷说:朋友对你笑,豺狼露出牙齿。可见得笑的都是朋友。德巴瑞叹了一口气,就把火药枪放回门后,然后请客人坐下来喝椰汁茶。
生意很快谈妥,客人包租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