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情报传来,追兵正在快速追赶,距离他们只有不到十里路,于是手电和火光被严厉禁止,这支死里逃生的队伍惶惶如惊弓之鸟,急急如漏网之鱼,任何一点意外动静都会引起他们的极大恐慌和不安。
我从史料中得知,这是隶属李弥第八兵团的一支队伍。第八兵团是国民党留在西南的最后一道防线,蒋介石令其据守滇南,以策应反攻大陆。没想到解放军同时从四川和广西发动千里奔袭,蒙自一战,第八兵团势如山崩,元江追击,兵团主力数万人被歼于元江河谷东岸。剩下残部四分五裂,纷纷南逃。国内战史将这场战斗称之为“解放大陆的最后一战”。
在此后长达一个多月的超级马拉松追击中,双方全凭一双脚板定胜负,跑得快就是胜者。国军大多数没能跑赢共军,要么成了散兵,要么做了俘虏。后来的历史表明,此刻正在急行军的队伍正是少数免遭覆灭的队伍之一,他们的全部希望只有一个,那就是赶在追兵封锁国境前抢先越过界河,成为这场生死攸关的长途赛跑中的侥幸胜利者。
对中国大陆来说,这是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国民党政权从此退出历史舞台,但是对一界之隔沉睡千年的金三角来说,却预示一个新纪元的到来,人类的一场世纪噩梦由此开始。
前面传来一阵欢呼,值星军官报告,尖兵班已经抵达国界,等待命令。一位骑在马上的长官点点头,这就是说,他们至少不用担心做共军的俘虏。长官看看夜光手表,时针正好指在午夜十二点,他没有说话,回望北方,而此刻中国已经留在他们身后,天空一片漆黑,除了北斗星在天际闪烁,什么也看不见。站在长官身边的一名年轻军官提醒他:“将军,队伍等着您下命令呐。”
将军问:“钱科长,你对前面的情况有把握吗?”
被称作钱科长的军官回答:“至少十几公里外的孟果城没有缅甸驻军,这一点可以肯定。”
将军挥挥手,下达前进命令。队伍乱纷纷涉过界河,踏上缅甸领土。将军让卫士举起打火机,自己蹲在国界的木桩旁刻字,他的一只胳膊不大方便,那是打日本人留下的残疾。他用力刻下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李国辉,第八军七九团团长,民国三十九年二月。
李国辉留恋地四下环顾,长夜如晦,不见尽头。人人都明白这个时刻对于他们这群中国人的意义,跨过国界,他们就是离乡背井,到异国土地上流浪了。他们前途还未可知,身后追兵如潮,他们的命运就像风浪中一叶孤舟,不知归宿何在?如今一去故国,何年何月能够返回?这个沉重的念头压在人的心头,令人挪不开脚步。一个卫士轻声劝道:“长官,队伍已经过完了,我们一定会打回来的。”
长官仰天长叹,打火机熄灭的瞬间,卫士看见将军眼睛里有泪光闪烁。这是炎黄子孙对故国故土的留恋之泪。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戎马一生的将军?长官哽咽说:“是的,我们要回来……一定要打回来!”
时间定格,让我们把目光投向更加广阔的中国大地。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历史性时刻,国民党政权如同“泰坦尼克”号不可挽回地沉没,蒋介石逃到台湾,而船上大多数乘客注定要葬身大海,谁相信今后会发生什么奇迹呢?我相信这群人自己也没有信心。因为在他们身后,国民党青天白日旗帜已经降落,五星红旗正在冉冉升起,古老的东方大地为这种历史巨变而欢呼,那时候我年轻的父母彼此互不相识,他们分别在南方两座城市做着同一件事情,就是与同学一道载歌载舞,迎接解放大军入城。
在这个不可逆转的历史变更面前,在人类为胜利者而歌唱的时候,这群作为旧时代幸存者的人群悄然离去,逃离自己的国土,或者说作为政治角逐的牺牲品被抛弃,此时他们的心情无疑是沉重而暗淡的,多数人悲痛欲绝,因为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是那些胜利者和追兵的同胞,是我们同样的炎黄子孙和华夏后代。卫士看见将军蹲下身去,把祖国的泥土取了一捧,用手绢仔细包好,揣进胸前的口袋里,许多年后卫士把这个细节讲述给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晚辈作家听。我认为这个动人的细节在中国大地曾经被复制过千万次,当年那些结伴闯南洋,闯美洲的中国华侨不是都怀揣故乡泥土登上一去不复返的“猪仔”船么?而这位将军正是因为对反攻大陆没有信心,一去孤魂万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才将故国魂魄长留心中,死后也要把坟头朝着祖国方向。
我们看见,在历史的星光下,一群军人簇拥长官涉过界河,加快脚步追上队伍,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沉沉夜幕遮盖下的金三角土地上不见了。
《流浪金三角》之第三章《潘多拉魔盒》
1
将近半世纪前的一天夜里,一钩银白的上弦月慢慢从缅甸掸邦高原的山巅上露出脸来,把清冽的光辉撒向金三角亚热带丛林和莽莽深谷。这一天月光美丽如水,千里婵娟人共享,但是我们国内的史学家却没有能够看见这钩弯月,因为他们的目光被森严的国界线挡住了。
在这片月华照耀下的古老丛林中,野兽不安地睁大眼睛,猫头鹰惊慌地咕咕叫着,它们看见一队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群闯入它们的世界来。
终于逃脱覆灭命运的国民党残军暂时喘过一口气来。国界是一道生死线,将追兵和死亡挡在身后。长官下令宿营,篝火燃烧起来,山谷里人喧马嘶,士兵卸下身上的武器弹药,男人凑着火堆抽烟。女人和孩子分到一盆热水洗脸洗脚,她们快活地说话,黑暗中不时响起孩子饥饿的哭声。行军锅里的稀粥开始向空气中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伙夫高声骂娘,于是一种久未有过的松弛和幸福气氛渐渐洋溢在营地上。
李国辉披一件军衣,胡子多日未刮,看上去像个肮脏的马夫。太太唐兴凤身怀六甲,此刻她没有同丈夫厮守在一起,而是被派到家属队做动员工作。篝火忽明忽暗,好像一个哮喘病人,很不通畅地呼吸着。潮湿的树枝在火焰中吱吱作响,不时腾起大团烟雾,在夜空中呛人地弥漫开来。
很多年后牛卫士对我说,李国辉其实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体贴部下,从不打骂士兵,在国民党军队,这样的好长官实在不多见。问题是一旦陷入绝境,任何长官都会因为心绪恶劣而变成咆哮的狮子,所以除了卫士紧跟长官,其余人都悄悄躲开,不敢轻易打搅他。
伙夫送来一缸热气腾腾的稀粥,长官不想吃,只让放在火堆边。长官不吃,卫士当然也不敢吃,他们看见长官紧皱眉头,一脸惆怅,手里拿根树枝在地上不停地划来划去。稀粥滋滋开了,空气中多了一股香甜的焦糊味。卫士正要伸手去挪一挪,劝长官先吃饭,不料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惊慌的马嘶,紧接着响起刺耳的枪声,营地大乱,人人变了脸色。李国辉嚯地站起来,一抬腿却踢翻那缸煨在篝火边上的稀粥,他怒不可遏地大叫:“哪个混蛋开枪?……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此时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或者“惊弓之鸟”来形容这群残兵败将的紧张神经是再恰当不过了,他们都是军人,打过许多大仗,经过许多艰险,其中许多军官和老兵还经历过八年抗战。他们本来应该处乱不惊,可是眼下任何一点动静都会使他们变得惊慌不堪。一个值班军官报告说,野兽袭击牲口,咬伤一匹驮马,还抓伤哨兵。李国辉下令增加岗哨,多烧几堆篝火,因为野兽怕火。经过这场虚惊,许多人干脆睁着眼睛等待天亮,因为险恶环境提醒他们,他们仍处在各种危险的威胁之中。
篝火熄灭了,卫士赶紧生火,但是湿树枝怎么也燃不起来,一阵旋风刮过,呛得他们一齐狼狈地大咳起来。这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将一只盛满稀粥的搪瓷缸放下,将湿树枝拿掉一些,又俯下身体用力吹火,烟灰腾起来,烟雾消失,红通通的火苗又欢快地跳跃起来。
“长官,请吃饭吧,身体要紧啊。”来人说道。
李国辉接过搪瓷缸,两人眼睛里都有一种彼此会意的东西,那就是对于队伍命运的深深担忧。他们彼此读懂对方,便有了某种安全感,于是李国辉顺从地坐下来,开始吃起他几天中的第一餐热饭。
天地寂静,大山无言,当五十年后我的目光越过漫长的历史夜空盯住这堆丛林中的熊熊篝火,我意识到一个重要时刻正在悄然来临。李国辉何以成为金三角的开山鼻祖?他为什么没有带领队伍去海南岛,去台湾,而是决定留在金三角?一支军队选择留下来,如同一粒种子选择落入泥土,这个丛林之夜对于金三角的未来意义重大。我想探究的是,李国辉登上历史舞台的全部激情和灵感是怎样爆发出来的?
2
来人是军部少校情报科长钱运周。
钱科长很年轻,二十七八岁年纪,军部在元江打散后偶遇七九团。钱是云南人,经常奉命出境侦察,对金三角情况比较熟悉,正好做了七九团的向导。后来的事实证明,钱运周的出现对于李国辉的命运意义重大。
火堆旁的李、钱二人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
“钱科长,缅甸决非久留之地,长官部也断了联系,你认为前面怎样走好?”李国辉喝完稀粥,望着年轻军官被火光映红的面孔说。
钱科长用树枝拨弄火堆,火星不时溅起来噼啪乱响。他眼睛看着火堆谨慎地说:“我听说,一九三师罗长官扔下队伍,自己带钱到泰国去了。”
李国辉一脸悲怆。是啊,岂止一个罗长官!在兵败如山倒的大崩溃大灾难时刻,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许多军长师长扔下部队,钱饷一裹就开溜,或者把枪械卖给当地摆夷土司,变换成现金金条到国外去做富人。这样的坏榜样实在太多,弄得下级官兵人人自危,惟恐什么时候一觉醒来已经被长官卖了。
月光从树缝中泻下来,映照在异国的山谷和河滩上。营地一片宁静,危险虽然暂时抛在身后,可是前面的道路更加使人迷茫。逃出国境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