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招呼,邀他同进午餐。我在路边餐馆要了两斤当地米酒,一盘炸牛肉干巴,一盘干鱼,炒鸡蛋果条(炒米粉)。我看他两根手指熏得又黄又黑,就买一盒“三五”香烟给他,他也不推辞,就收下了。
我们边吃边聊起来,话题当然是满星叠。
“……总司令走了,参谋长也走了,都到仰光去了,如今满星叠可不行喽。”米酒一下肚,莫朗大叔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我认为他同当地大多数好酒之徒没有两样,逻辑混乱,感情冲动,因为我看见他脸色开始发红,摇头晃脑,嘴里喷出酒气:“从前山上都是队伍,我们的人……政府军都不敢进来,多神气!那些土匪蟊贼,谁敢撒野?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我猜想这话跟半夜打死人有关,就试探地问他:“满星叠为什么枪战?打死的是什么人?”
他忽然警觉地望我一眼,我看见他的眼神很清醒,清醒得像竖起一堵城墙,使我的企图一下子碰了壁。餐馆老板坐在柜台后面,目光炯炯,竖起耳朵听我们谈话。我只好请求他说:“听说你跟坤沙当了多年保镖,讲讲坤沙的故事好吗?”
一提到给坤沙当保镖,就像提到一段光荣历史,莫朗的脸上立刻焕发出光彩来。他说:“讲讲什么呢……好吧,就说说政府军围剿满星叠。那天战斗发生很突然,头一天什么迹象也没有,第二天太阳出来,漫山遍野都是政府军,还有装甲车、坦克和直升机。总参谋长一看不好,命令往莱囊方向撤退。莱囊你知道吗?就在山那边,是我们的基地。我跟着总司令,一颗炮弹爆炸开来,我扑上去,救了总司令的命。”他很神气地撩起上衣,让我们看他身上的伤疤。
我说:“后来怎么样呢?坤沙怎么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莫朗眼神忽然暗淡下来,他泄气地说:“都怪我自己不好,对不起总司令。”
我看见阿祥频频向我使眼色,估计这位莫朗大叔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赶快换个话题说:“满星叠打仗,有个叫曾焰的女知青,她的丈夫杨林就死在学校里,你记得这件事吗?”
莫朗大声说:“怎么会不记得?满星叠的人,没有人不记得这个杨先生!那一仗之前,美国一个什么上校被打死在山谷地,泰国政府出动黑虎师和直升飞机进攻,学校先生死了好几个。他们都没有武器,杨老师挥舞校旗,结果被炸死在楼顶上,尸体扔了好几天,都发臭了。”
我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深深的忧伤,我想为我的朋友曾焰的丈夫,我没有见过面的同龄人杨林献上一束小花。我说:“他们坟墓还在吗?在哪里?”
莫朗说:“就在学校上面的路边上,不远,待会儿我领你们去。”
莫朗大叔终于将两斤米酒全都倒进肚子里,他打着酒嗝说:“你过来看见的,回棚,回莫,从前那里都是阵地。喏,山里都种大烟,收了烟就卖给部队,部队讲公平,谁也不敢欺诈老百姓。总司令住在山上,但是他经常下山来,满星叠都是老百姓,我们大家拥护他,才有好日子过……呃,山上那样穷,摆夷、拉祜、佧佤、傈僳、倮黑,不种大烟吃哪样?种大烟没有人来保护他们,早被土匪抢光了。还是总司令好。”
我相信他说的话都是实情,因为我亲眼目睹金三角的贫困,和老百姓对大烟的依赖。我叹口气说:“莫朗大叔,坤沙自己不吸毒,也不许部下吸毒,但是他却把毒品卖到别的国家,给别国的社会和人民造成多大危害?这是多大的犯罪呀!”
莫朗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瞪着眼睛说:“不不,政府不让种烟,山上人(缅甸)都要饿死,满星叠也没有饭吃。”
我说:“夜里打死人,是不是贩毒集团火并?”
莫朗大叔嘘了一声,他看看饭店老板,刚好老板进里屋去了,他低声警告我说:“这个地方,大家忌讳提这种事,当心挨黑枪!”
我连忙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求你告诉我。”
他吞吞吐吐说:“反正,一下子说不清,这年头,什么样的人都有。”
我急了,说:“究竟谁跟谁?打死的又是什么人?”
莫朗大叔突然朝我翻起白眼珠,哈欠连天,鼻涕口水一齐涌出来,倒把我吓了一跳。阿祥告诉我说,莫朗大叔烟瘾发了,要不然怎么会被赶出部队呢?听说还是看在救命之恩的情面上没有枪毙他。于是我们饭没吃完,这位大叔就跌跌撞撞地回家吸鸦片去了。
阿祥下午还要赶回学校去上课,而我好容易进入满星叠,许多悬念尚未解开,谜团留在心中,就像故事刚刚开头,所以我让他开摩托车回去,我要独自留下来,留在这个令我神往已久又胆战心惊的神秘世界。
6
太阳落山,集市散场。我到底还是没有看明白,人们究竟是怎样做成生意的,因为倏忽间人们就散光了,跟钻进地下去一样不见了。黑夜的幕布徐徐拉上,我相信满星叠的白天只是它的假象,而黑夜才是它的舞台和真面目。
下午我独自到周围山上转了转,没有发现罂粟地,倒有一些废弃工事、战壕和地堡。我下榻是家小旅店,老板是个汉人,姓罗,祖籍云南思茅,他说满星叠从来没有人种鸦片,坤沙时代没有,现在更没有。看我表示惊讶,他一笑,很有优越感地说:“你不信?告诉你,在金三角,汉人不种鸦片,种鸦片的都是摆夷。”
我明白了,难怪在美斯乐、曼塘、塘窝,你绝对看不见罂粟的罪恶身影。但是这并不是说,汉人与罂粟无涉。我说:“这是不是说,在金三角,摆夷种鸦片,而你们汉人只做鸦片生意?”
他不与我争论,这时候又来了客人,他忙着招待去了。我心中挂记河滩上尸体,欲拍照而不成,心中耿耿于怀。对我来说,照片比文字更重要,试想这本关于金三角的书出版时,附上现场照片,多么刺激,多么富有说服力!我暗暗下决心[小说下载网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不管怎样一定要拍照片,悄悄趁黑夜,用闪光灯偷拍,总不至于那些黑衣人通宵守着死人不睡觉,难道他们怕尸体飞走不成?这样一想,我就按捺不住,觉得自己很聪明,满心都是兴奋和期待。我怕自己熬不住夜打瞌睡,泡了一杯酽酽的当地炒青茶,记了半夜日记。后来又换一件深色T恤衫,牛仔短裤,检查了相机和闪光灯,万事俱备,看看手表已经指着深夜两点半钟,我心里打着小鼓,手脚紧张得直打颤。我说服自己一定要冷静,要沉住气,然后悄悄摸出旅店。金三角所有旅店都没有围墙,出入自由。
老天保佑,天上没有月亮,满星叠四周大山环绕,所以到处很黑,基本上可以称作伸手不见五指。我发现自己不大适合做秘密工作,因为在黑暗中辨别方向很困难,又不敢开手电筒,野地里转几个圈就晕头转向。我好容易摸上小桥,看看表,已经凌晨四点,我想这样更好,据说小偷作案一般都在下半夜,那是人们放松警惕的时候。我记得下桥就离尸体现场不远,为了谨慎起见,我躲在桥下向河里扔了一块石头,这一招是从影碟中学来的,目的是试探有没有人打埋伏。
没有动静。
又扔一块石头,还是没有动静。我压抑不住的兴奋,我想自己注定要成功了!我猫着腰,奔跑向前,跌跌撞撞几次险些摔倒。微微发白的河滩上,我已经隐隐看见那些无声无息的死人,他们好像一些不真实的道具或者河水冲下来的木头,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我紧张得或者说刺激得心脏快要跳出胸口,我这人的毛病,一取得成绩就控制不住自己,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原本想好的计划是,远远地按下一张全景就撤退,就算成功,可是一到现场我就贪婪起来,控制不住想要多按几张,拍局部,拍近景,拍特写,最多五分钟,不,三分钟!三分钟同半分钟有什么区别呢?
我把相机凑向尸体的面部,我模模糊糊看见死人的眼睛是半睁开的,也许还在动,不过没有关系,这都是天黑的错觉,并且我这人阳气重,从不怕鬼。我相信将来的照片上,这人的眼睛一定像死鱼一样灰白和暗淡无光。我跪下一条腿,屏住呼吸,已经充足电的闪光灯亮着红色的信号,我刚要按下快门。
天!死人居然坐起来,一下子抱住我的头!……
不难想象,我当场灵魂出窍,心脏停止跳动,变成一个真正的死人。我想我决不是一个优秀的士兵,我根本不懂搏击格斗之类战术,我只是一个四肢和体力都日渐退化的大陆作家,所以我基本上不堪一击,眼睛一黑就被按翻在地上。我听见自己那架日本“理光”自动相机重重砸在石头上,发出一声清脆而且凄惨的破裂声。我魂飞魄散,绝望地想完了,明天一早也许满星叠的居民发现河滩上多了一具陌生尸体,他们见惯不惊,见怪不怪,只有野狗将为多了一顿肥美的人肉大餐而欢欣鼓舞。但是一座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国城市将因此多了一个寡妇,一双年迈的老人将为失去他们亲爱的儿子而悲痛……
更重要的是,我的雄心勃勃的采访和写作计划将因此化为泡影,我的写作生涯将划上一个句号,我的读者将永远看不到这本书,我的一切冒险和努力将付诸东流前功尽弃。在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我也许没有坟,没有名字,永远只是一个神秘的失踪者,一个谜,只有我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感到几只力量很足的手在我身上忙碌,我被反捆住手臂,眼睛蒙上布条,我感觉自己肯定像只粽子。我什么也看不见,被一根绳子牵着,任凭一些很粗鲁的手在我背上推来搡去。我认为这是典型的黑帮手法,为的是怕俘虏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秘密。我浑浑噩噩,大脑一片空白,只嗅到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人体汗臭味,还有机油和枪械冷冰冰的铁腥味。我猜想他们是一些体格粗壮的男人,布下陷阱等待猎物,在他们眼里,我一定是个神情沮丧而又可笑的俘虏。我绝望极了,四肢痉挛,像怕冷一样打起抖来,如果此时有人对我头上开一枪,我相信自己一定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