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金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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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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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兵仗着人多,看看又追上来,他们跑不动,子弹也快打光了,正在这个山穷水尽时候,树林里突然响起意外的机枪射击。缅兵被打懵了,以为中了埋伏,丢下他们连滚带爬地撤走了。刘黑子瘫坐在地上,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好像大梦初醒,不明白眼前发生什么。他的战友李大毛却因失血过多已经昏过去。两个知青就这样坐着,一个人身上搂着另一个人,山林静悄悄的,风悄悄地吹过,空气中散发着草木浓烈的苦涩气息,刚才的战斗好像不真实,好像是场梦,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树林里有人说话,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刘黑子动了动,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心脏停止跳动。几秒钟后,那颗心脏猛然像敲鼓一样狂喜地大跳起来,因为他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在向他们问话。不是让人莫名其妙的当地话,黏黏糊糊的缅语,或者别的什么土语鸟语,而是像母亲乳汁一样美妙而亲切的母语,中国话:
“……下面是什么人?举起手——过来!”
3
排长于小兵在游击队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其实也不完全是个人原因,因为整个革命的大好形势正在变得严峻起来,根据地效仿中国搞“文化大革命”,政府军趁虚而入,致使革命遭到破坏,许多领导人牺牲和下落不明,新的领导机关转移到国外去办公,在国外发布命令和指示,这样就与浴血苦战的游击队产生了很大距离。一些从前收编的反政府武装纷纷宣布独立,游击队的活动范围越来越狭小,民众也不支持他们。金三角都是少数民族部落,群众基本上不觉悟,他们宁愿站在土司山官一边,也拒绝与革命游击队合作。于小兵常常困惑地看到,游击队大搞破坏袭扰,政府军就帮助民众修复道路桥梁,恢复生产。政府军与老百姓打成一片,下田插秧,上山劳动,军民鱼水情,这在他从前看过的电影中应该是革命队伍才会出现的动人情景。
从内部因素讲,知青与当地战士的关系越来越对立紧张。游击队长也是当地野佧,作风粗暴,对来自国境一侧的中国知青抱有天然敌意。据说队长家乡仍保留茹毛饮血和砍人头祭谷的古风,所以游击队长同这些高谈阔论引经据典的中国知青,尤其是干部家庭出身的北京知青有着天然的鸿沟就不难理解了。
雨季的一天,上级命令攻打桥头哨所,炸掉吊桥。根据情报,哨所只有一个加强班敌人,也就十几个吧,两挺轻机枪。于小兵私下认为这座吊桥算不得什么军事目标,两岸居民过往都靠它,为什么偏要炸桥呢?但是军令如山倒,上级自有战略考虑,难道你比上级还要英明吗?
这是个满月之夜,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光满地流淌,将人的影子清晰地投映到地上。月光对偷袭不利,担任主攻的是于小兵指挥的第二排,这排人基本上都是知青,名义上是一个排,其实也就二十来个人,勉强凑够两个班。队伍悄悄运动到距离敌人几百米地方,面前有铁丝网,能听见敌人哨兵的咳嗽声。于小兵看见敌人营房附近有老百姓村寨和竹楼,他担心开火会伤及无辜,再说游击队打仗是为了争取人民解放,可是没等消灭敌人,倒把人民打死不少,这从道理上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队长亲自赶来观察,他绷紧脸下命令:“马上进攻!一定要全歼敌人。”
于小兵解释说:“我想应该白天打,否则会误伤许多老百姓。”
队长很冒火,拍着手枪说:“给我用火箭筒打!贻误战机我枪毙你!”
于小兵只好命令四零火箭筒手张和平瞄准敌人的营房射击。张和平平时是个优秀射手,常常把火箭弹直接射进敌人枪眼里,但是不幸的是他患有轻微的夜盲症,一到夜晚就不大看得清目标,这种病属于隐性疾病,别人不大容易理解。刚才排长同队长的争执给他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所以他在瞄准时内心紧张,导致击发时手指发生不该有的轻微颤抖。
第一发火箭弹像一颗偏离轨道的流星,在夜空里短暂地划出一道弧线,越过敌人房顶直接命中老百姓竹楼。红光一闪,脆弱的竹楼理所当然像新年的爆竹那样炸开来,并且燃起熊熊大火。第二发偏离目标更远,经过寨子落入江水里。敌人是正规军,营房下面有暗壕与工事相通,所以枪一响士兵就翻身下床,进入战斗状态。张和平把火箭筒一扔,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游击队长简直被这个窝囊士兵气糊涂了,他一脚把火箭手踢个跟头,大声下令:“给我冲!谁要是怕死就先吃我的子弹!”
这一仗打得前所未有的糟糕。敌人躲在工事里,弹药充足,坚守待援。游击队偷袭不成只好改为强攻,如水的月光帮了敌人的大忙,进攻者简直没法隐蔽身体,一动敌人子弹就飞过来。敌人还在桥头开阔地上埋设了许多地雷,那都是些小巧和不易发现的塑料雷,专门杀伤步兵,于是地雷爆炸就像在月光下绽开的一束束美丽的死亡焰火,游击队进攻失利,第二排伤亡大半。
于小兵的胳膊负了轻伤,他眼看战友接二连三倒下,尸横遍野,哀嚎、惨叫和呻吟此起彼伏,内心好像被烈火炙烤一般疼痛。他明白,战斗根本没法取胜,惟一挽救的办法是,立刻撤退,保存实力,否则第二排就全完了。但是游击队长根本听不进,他挥舞手枪,眼睛喷火,强迫战士继续冲锋。
于小兵看见前面有个人影,刚刚直起腰来投手榴弹就被机枪打倒在地,那人看上去好像是张和平。他心一紧,喊了几声,那人不应,连忙爬过去一看,果然是张和平!他已经躺在血泊里,软绵绵的没有反应。
于小兵大恸,泪如泉涌,他惟恐哭声惊动了敌人,抓下军帽来塞进嘴里。他与张和平是一个大院长大的伙伴,一起参加红卫兵,后来又一道南下,投奔境外游击队。张的父母关在秦城监狱,他们根本无法知道他们的独生儿子已经死在战场上。可是这算什么战斗呢?就算消灭一班敌人,能换回这么多年轻战友的生命吗?炸掉这座桥,革命就成功了么?胜利就到来了么?他用拳头捶打自己脑袋,悲痛和愤怒像沸水一样在心中翻滚。
李红军像狗一样匍匐着爬过来,他一看见张和平的尸体就放声大哭,立刻招来敌人一阵子弹。他抹着眼泪恨恨地说:“谈要武也牺牲了,狗日的,得叫他偿命!”于小兵脑袋嗡地涨大了,跌坐在地上,转瞬之间两个情同手足的同学都死了,灰飞烟灭,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他们千里迢迢追求的革命事业?他们为什么要打仗,这能算死得其所吗?复仇的愿望像狼一样咬噬着他的大脑,眼睛让火焰烧成两粒黑炭,于小兵感到自己心中有条毒蛇咝咝地叫着,他放下战友渐渐变冷的遗体,拎着枪去找游击队长。
亚热带雨季,天气说变就变,一片黑压压的浓云遮住月亮,霎时间大雨滂沱,伸手不见五指,形势转为对游击队有利。于小兵听见队长在什么地方大吼大叫,他们悄悄摸上去,抵近开枪将他打倒。队长尚未断气,瞪大眼睛望着他们说不出话来,于小兵又把枪筒塞进游击队长的嘴里连开两枪,方觉了却心头之恨。他们溜出战场,拔腿逃进深山。
4
两个中国知青像野人一样毫无目的地在山里转悠了几个月。这期间他们几次险些让游击队撞上,也险些给政府军逮住。对游击队来说,他们是叛徒,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对政府军来说,他们是破坏分子,是非法入境的武装罪犯,山里的少数民族,语言不通,习俗相悖,所以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敌人,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他们就像丧家之犬,整天躲在树丛里,一有风吹草动就难免心惊肉跳。
逃亡的日子,一日长于百年,生命由于失去目标而变得茫然和毫无意义。更要命的是,李红军不幸染上热带疟疾,这种恶性疾病是丛林最凶恶的敌人。他躺在山洞里,时而高烧,时而寒战,脸上红一阵,紫一阵。于小兵绝望得几乎要发疯,眼看战友为病魔所困,无药可救,甚至连一点粮食也没有,你就是自杀也不管用。山谷有座野佧山寨,于小兵冒着危险去偷来一些苞谷,可是粮食并不能抵挡病魔肆虐。第六天,死神终于来临,来自遥远异国城市的北京知青李红军在经历生命的苦苦挣扎之后离开了战友,他的年轻灵魂幸福地远去,去到一个没有痛苦、疾病和战争的天堂世界。
于小兵守着战友尸体哭干眼泪,他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直到一阵又一阵单调、神秘而令人心悸的木鼓声才把他从没有边际的昏睡中拖回来。他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而且很轻松,好像一切沉重的精神负担,比如恐惧、死亡、饥饿、孤单、脆弱、动摇等等全都从他身体脱落,就像枷锁脱落一样,都跟随李红军远去,他因此变得无所畏惧,什么也不怕,也不在乎。他为自己身上这种变化感到奇怪,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轻飘飘的,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草草埋葬了战友,然后将两支冲锋枪背在身上,擦干眼泪,跌跌撞撞地走下山谷。木鼓声越来越清晰,山寨燃烧着熊熊火堆,能看见许多人影晃动,他这才恍然记起是野佧在击鼓过节,野佧过节就意味着猎人头剥人皮,彻夜击鼓,将砍下的人头祭祀山神,称“猎生头”。
他忘记害怕,或者说叫做胆怯的东西在他身上不复存在,所以他大摇大摆地闯进山寨。在他面前,全身赤裸的野佧在篝火旁跳舞狂欢,火堆上烤着整头的牛和猪。野佧手中挥舞长矛、毒弩和砍刀,鼓手将木鼓击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在静谧的夜空中,鼓点传播着古老和神秘的死亡气息,就像杀人不见血的毒弩,令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于小兵视而不见地往前闯,如入无人之境。野佧愣住了,就像看见天上掉下一个怪物。这是个奇特场面,一个汉人,竟然公开闯进山寨,他难道不知道这里正在举行猎生头的祭祀活动?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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