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相信,如果不是因为焦昆及时出现,我完全可能因为绝望而发疯。这便是我所经历的最恐怖的金三角土洞的体验。
所谓土洞,我想象中无非类似中国北方的地窖,或者枯井。我曾经参观过重庆渣滓洞白公馆的地牢,刘文彩的水牢,日本鬼子的集中营,以及西藏和平解放前奴隶主的秘密牢房等等。我曾在日本鬼子关押英美盟军战俘的新加坡炮台监狱和德国法西斯的波兰集中营留连徘徊,我相信如果人做了囚犯,那么就意味着他的命运跟一只可怜的小动物,比如老鼠、鸡、猪、狗差不多。
我们沿着小路来,经过山坡到几间铁皮房跟前,房子低矮破旧,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异样之处。焦昆走在前面,他推开门,那扇竹子篱笆就哗啦倒下了,地上腾起一片呛人的灰土尘烟来。我看见房屋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地上有块大石板。正要问焦昆,他却弯下腰,把屋子中央的石板掀开来,然后指着下面对我说:“这就是土洞!”
我探头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洞里不知有多深,不知有多大,反正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像传说中的无底洞。黑暗容易激发人恐怖的联想。我说:“下面有没有……毒蛇?”我听见自己声音有些不争气地发抖。
焦昆回答:“这是干洞。蛇蝎洞在隔壁。”
我腿开始打颤,这是一个人心虚和胆怯的生理表现。我发现自己完全有可能打退堂鼓。我勉强镇定下来说:“洞……有多深呀?里面有没有水?”
焦昆边为我准备下去的粗绳子边说:“这是南坡上,不会有水。洞有多深不好说,恐怕一二十米吧,也不算太深。”
我的头“嗡”的一下,真他妈的!相当于七层楼还说……不算太深,你下去试试看!转念一想,这事明明是我自己坚持要来,还逼着别人帮忙,关焦昆什么事?所以我只好语塞,硬着头皮下洞去。
焦昆将一条粗绳子系在我腰间,我蹬着洞壁一点点下去。因为事先我信誓旦旦,坚持要彻底体验死囚感觉,听说当年那些死囚都是只身一人关在洞里,所以我也只身一人,拒绝携带电筒火柴一类照明工具。光线迅速暗下来,洞口那一点点光亮悬在头顶上,离我越来越遥远,很快就成了一枚贴在头顶上的剪纸月亮。我的脚下终于咯噔一下,到底了,焦昆按照事先约定,把绳子收上去,再把洞口的石板盖上。月亮消失,一切声响、光线和生命之物离我而去,我被独自留在地心七层楼房深处,一口枯井,不,准确说是一座真正的坟墓中。
黑暗如潮水,四周一片死寂。当一个人把手放在眼前却什么也看不见,眼睛像盲人那样失去作用,恐惧就会油然而生。人是需要光明的动物,黑暗让人想到死亡。
我用手在四壁摸索。我估计这个土洞底部大约有四五个平方米的面积吧,我脚下不时地踩到一些磕磕绊绊的东西,但是我不敢用手去摸,我估计是死人骨头。这个想法令我头皮发麻,四肢冰冷,我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我竭力把自己想象成当年的死囚犯,如果一个将死之人,一个自知没有好下场的人还会惧怕死人骨头吗?我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象那些令人恶心的骷髅,而把精力集中起来,调整呼吸,坐下来心无旁骛,就像做气功打禅一样。
这样我就渐渐进入状态,沉入历史的暗河深处,变成一个真正的死囚。我看见曾经也关押在这个土洞里的刘黑子,他向我抬起头来,我看见他满脸都是胡髭,像《水浒传》中关在死牢里的宋江。
我就并排坐在那个垂死的老知青身边。
5
我问刘黑子:“你为什么杀人?你不是罪有应得吗?”
他回答:“是的,重庆武斗我打死不下十人,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六岁,还是个中学生。在我一生所受的教育中,惟一用上的本领就是……朝人开枪。”
我说:“你后悔吗?假如你有机会忏悔的话?”
他摇头说:“不,我不忏悔,如果我不杀人,别人不是也会杀我吗?如果大家都没有枪,我也就没有机会杀人。我相信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只不过做了当时我应该做的事。”
我愤怒地反驳说:“你在重庆武斗打死人,然后沿着错误道路越滑越远,非法越境,走私毒品,残杀知青等等,这是一个新中国青年应该做的事吗?”
我明明看见他笑起来,但是没有声音,所以这个景象令我毛骨悚然。他说:“你急什么?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没有重庆武斗,我就不会在武斗中打死人,也就不会非法越境,不会走私毒品,当然也不会打死那两个知青。事情的发生和发展总是有因果关系的,你不能搞片面化,搞形而上学嘛。”
我惊讶地发现他很会辩论,像个哲学家。我说:“你自己就没有责任?”
他说:“我当然有责任,那次下山我不该讲义气掩护弟兄,应该他们掩护我才对。我是大哥,又是帮主,但是一到关键时刻,他们都变得很自私怕死。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早年的女朋友杨红梅,眼看被那些缅兵按倒在地上,我明明知道等待她是什么悲惨下场,但是我不是也怕死吗?不是也不敢动弹,只顾自己活命吗?”
我觉得他应该流一流眼泪,但是他没有流。我说:“你就不总结一点教训吗?”
他恶狠狠地说:“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我吓了一跳,当然这决不是说我真的遇见什么超自然奇迹,与死魂灵对话,而是作为某种体验,与历史对象进行精神探索。当时做了阶下囚,关在土洞里的老知青刘黑子如何思想,如何浮想联翩,或者后悔,或者大彻大悟已经不得而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距离我们今天的时代已经十分遥远,就像我们的祖辈已经变成历史的尘埃一样。然而当我一旦沉入(准确说是被一根粗绳子吊入)这个阴森森的土洞里,时空倒转,我相信那个生活在太阳下面即将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作家邓贤消失,而许多年前的死囚犯刘黑子就在土洞的黑暗中复活。
大地无声,万籁俱寂。在这个没有时间的空间里,我像一头迷途的羔羊。一切概念都已经虚无,混沌之中,没有时间(我没有戴手表),没有声音,没有光亮,只有泥土冰冷和潮湿的腐烂气息包围着我。黑暗像沉重的石块挤压大脑,我听见自己心脏在猛烈搏动,血液在血管中响亮地流淌,我听见自己关节和骨骼因为锈蚀而发出迟钝的格格声,眼睛耳朵因为寂静而产生许多幻觉,这时候我想我快完蛋了。我的看法是,如果你是死囚犯,如果你要活下去,那么活着就是你的惟一障碍!
本来我与焦昆约好,他把我放下土洞之后就离去,二十四小时也就是一天一夜以后来接我,我雄心勃勃,要充分体验死亡的感受。但是这时我突然后悔了。我想,天啦,要是那个叫焦昆的人起了歹心,他只需做到忘记土洞下面还有一个活人就行了,于是五彩缤纷的世界离我而去,故乡成都和亲人成了梦中记忆,而我就只好呆在地下腐烂,被空气、霉菌和黑暗蒸发掉。土洞就成为我的坟墓,永远的归宿之地。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名字叫邓贤的大陆作家,而这个谜团永远也不会有人解开。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置入绝境呢?这不是明摆着很愚蠢的举动么?我难过得几乎哭起来,好像这个灾难已经变成真实一样。我发现人真是种很脆弱的动物,有时不用别人来加害,自己就把自己给消灭了。我为了坚持下来,不断给自己提问:你能坚持多久?十天,十五天?还是一周?我认为自己最少能坚持一周以上,我会喝自己的尿来维持生命,吃泥土,固守待援,所以这个答案又使自己增加了一点信心。
忽然我听见一点什么异响,真的,因为死一样寂静已经凝固,我的听觉就变得格外灵敏。我的神经顿时绷紧了。那声音变得分明起来,在我头上什么地方慢吞吞地游动,像老鼠,也像……蛇!
天!我魂飞魄散,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我像瞎子,什么也看不见,连自己鼻子也看不见,这就等于毫无反抗之力。万一天长地久,这些土洞有什么裂缝间隙相通,我就只好死无葬身之地了!我后悔莫及,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真傻,为了达到体验生活的目的,竟然拒绝携带手电和防身武器,也就是说我现在终于自作自受,就像一头束手待擒的软体动物!
我忍不住吓出声来,从喉咙里滚出来的不是吼叫,而是尖叫,惨叫。出乎我的意料,在没有声音的地心深处,我发出的声音是如此之大,简直像火车拉汽笛,把自己的耳朵快震聋了。我想,也许会把那些恐怖的东西吓退吧,反正没有别的办法,吼声也是武器。但是我转念一想,要是声波把土洞震塌,我不是被活埋了吗?不是等于自杀吗?七层楼深的地下,谁能救得了我呢?就是以后千辛万苦把我刨出来,也是一具尸体,只能开追悼会,这样一想,声音又吓回去了。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天啦,焦昆你是好人,快来救救我吧!洞子千万别塌,蛇也千万别来,我一点点熬吧,反正坚持就是胜利!
说也奇怪,那响动真的没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吼叫声吓住了。我想也许是蚯蚓吧,蚯蚓在掘土呢,根本没有什么蛇蝎。这样一想,至少觉得神经没有那么紧张。我发现人还是需要麻痹自己,太敏感的人常常没有好下场,比如飞机失事,轮船起火,你先心脏病发作,结果飞机迫降成功,轮船扑灭大火,并没有与你同归于尽。我已经想好对策,如果再有声音,我还是要吼两声,装出很凶恶的样子,动物界是弱肉强食。但是千万不要把土洞震垮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我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总之混沌朦胧之中,人是分不清真实与幻觉、思想和现实的区别的。头顶开始出现一道窄窄的光亮,像条细银线,从天上曲曲折折地游下来,随后洞口一点点打开,那轮圆月亮又高高地升起来,光明回到我的世界里。我掐掐自己大腿,觉得有些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