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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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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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一点酒。〃

母亲惊讶地说:〃怎么,你也要喝酒?〃

父亲说:〃小孩子,不要学这些毛病。〃

我说:〃我的心情很好,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好的心情了,而且我也看出了,你们的心情也很好,所以,为了庆祝我们的好心情,我要求喝一点酒。〃

老兰眼睛发着光,说:

〃绝妙啊,小通贤侄。言之有理,顺理成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人,不管年龄大小,绝对有了喝酒的权利。来吧,我给你倒上。〃

母亲说:〃兰大哥,您别怂他,他担当不起。〃

〃把瓶子给我,〃老兰说,〃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人不能得罪。一类是那些青皮流氓光棍汉,属于流氓无产阶级吧,这些人站着一根躺下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家有业的人、有根有后的人、有权有势的人,都不敢跟他们较劲。还有一类就是那些其貌不扬的、流着黄鼻涕、灰腚瓦爪的、像癞皮小狗一样被人用脚踢来踢去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成为土匪、强盗、大官大将的可能性比那些有礼有貌、衣衫整洁的好孩子大得多。〃老兰往我的碗里倒了一些酒,说,〃来吧,罗小通罗先生,老兰敬您一杯!〃

我豪迈地端起碗,与老兰手中的酒杯相撞,瓷与玻璃,发出了异样的响声,是那样赏心悦耳。老兰一饮而尽,说,〃先喝为敬!〃然后将酒杯倒过来,显示他的忠实,〃我干了,您随便。〃他继续说。

我的嘴唇未触及酒之前就嗅到了浓烈的、辛辣的、刺鼻的酒气,感觉有些不妙,但还是极其兴奋地喝了一大口。我感到口腔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然后这火就顺着咽喉,一路燃烧着、燎烤着,滚到我的肠胃中去了。母亲把我的碗夺过去,说:

〃行了,尝尝滋味就行了,长大了再喝。〃

〃不,我要喝。〃我伸出手去,讨要我的酒碗。

父亲担忧地看着我,但是他没有表示态度。老兰把酒碗接过去,将碗中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说:

〃贤侄,能发能收,才是男子汉的气魄。我分你一杯,剩下的,你干了。〃

他的酒杯和我的酒碗第二次碰在一起,一声响亮,各自干了。

我很好,我对他们说,我感觉很好,我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我感到要漂起来了,不是飘,不是在风中飘,在风中飘的那是鸡毛;我是在水上漂,我是一颗圆溜溜的西瓜在河里漂……我的眼睛,忽然地被娇娇妹妹的油腻腻的小爪子吸引了过去。我这才想到,在我们大人们干杯敬酒的时候,竟然把这个水晶一样透明的、千娇百媚的小妹妹忘记了。但我的妹妹是十分聪明的,就像她的哥哥我罗小通一样地聪明。在大人们闹腾时,她遵循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古训,不用筷子,用那别别扭扭的玩意儿干嘛?用手,朝着那些盘子里的肉鱼或是其他的好吃的东西,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偷袭。她的手上全是油,两个腮帮子上也是油。当我注视着她时,她对我一笑,十分地妩媚可爱。我的心中温暖无比,连每到冬天就长满冻疮的脚也仿佛浸泡在热水里,麻麻痒痒的可喜。我捏起凤尾鱼罐头中最漂亮的一条凤尾鱼,将身体探过圆桌,把鱼举到妹妹脸面的上空,说:〃张嘴!〃妹妹扬起脸来,顺从地张开嘴巴,像小猫一样把鱼吞了。我说:〃放开肚皮吃吧,妹妹,天下是我们的了,我们已经从苦难的泥坑里爬上来了。〃

母亲不好意思地对老兰说:〃这孩子,醉了。〃

〃我没有醉,〃我说,〃我真的没有醉。〃

〃有醋吗?〃我听到老兰鼻子瓮瓮地说,〃弄点醋给他喝。如果有鲫鱼汤最好。〃

〃到哪里去弄鲫鱼汤?〃母亲用无奈的口气说,〃连醋也没有。让他喝碗凉水睡觉吧。〃

〃这怎么能行?〃老兰抬手拍拍巴掌,那个被我们遗忘了的黄豹真像匹豹子那样,迈着轻捷矫健的步伐,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如果不是他开门时放进了清冽的冷风,我们会以为他是从天上降下来的或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老兰的嘴巴,等待着老兰的命令。〃去,〃老兰低声但威严无比地说,〃去弄一盆鲫鱼汤,要快,再让他们煮两斤鲨鱼肉饺子来,汤先来,饺子随后。〃

黄豹答应了一声,随即像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在他开门关门那一瞬间,一九九一年一月三日晚上的寒风携带着雪凝大地的气息和满天星光的气息扑进了我们的屋子,使我感受到了大人物生活之神秘庄严与令行禁止。母亲十分歉疚地说:〃这怎么是好,本来是我们请您吃饭的,怎么好让您再去破费?〃

老兰爽朗地笑着,说:〃杨玉珍啊,你怎么还没看出来呢?我是借着这个机会巴结你的儿子和你的女儿呢,我们都是将近四十的人了,还能蹦跶几年?世界是他们的,再过十年,就该他们施展本领了。〃

父亲倒了一杯酒,郑重地说:〃老兰,过去我不服你的气,现在我服了,你比我行。从今之后,我跟你干。〃

〃咱们俩,〃老兰用一根食指指指父亲,然后指指他自己,说,〃咱们两个,是一路货色。〃

在这个难忘的晚上,我的父母和老兰都喝了很多酒。他们的脸都改变了颜色:老兰的脸越喝越黄,父亲的脸越喝越白,母亲的脸越喝越红。

第二十一炮

黄昏时刻,东西两城的游行队伍陆续撤走,草地上、大道上,遗留下数不清的饮料罐和破碎的小旗,还有许多纸扎的花朵与牲畜使用过的粪袋。几十个身穿黄色马甲的清洁工人,在几个手提着电喇叭的小头目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而与此同时,用手扶拖拉机、三轮小货车、马拉胶轮车等车辆运载着的烧烤炉、电烤箱、电炸锅等烧烤用具,正在匆忙地进入场地。为了不污染市区的环境,在肉食节期间,将在此地设立烧烤各类肉食的夜市。那辆庞然大物一般的发电车没有撤走,它还将为烧烤夜市提供电源。今夜,这里将热闹非凡。我在这里说了一天的话,看了那么多奇异的景象,精力消耗很大,尽管昨天夜里吃过的那几碗神奇米粥比一般的食物耐消化,但再耐消化也是米粥,从太阳西斜那一刻开始,我的肠胃就开始鸣叫,饥饿的感觉发生了。我偷偷地看看大和尚,希望他能发现时间的流逝,带我去庙堂后的小房间里休息进餐。也许,在那里,我会与昨夜那个神秘的女子再次相遇,她会再次慷慨地宽衣解带,用她的甘美乳汁,饲育我的肉体,更饲育我的灵魂。但大和尚闭着眼睛,耳朵眼里的黑毛颤抖着,说明了他正在集中精力听我诉说往事。

在那个难忘的夜晚,喝完了鲫鱼汤、吃完了鲨鱼肉饺子之后,妹妹哼唧着要睡觉,老兰也起身要告辞。父母亲慌忙站起来——父亲怀里抱着娇娇,熟练地但也是笨拙地拍着她的屁股——为我们村的非凡人物送行。

黄豹非常及时地进了屋,将大衣披在了老兰的身上。然后他流畅地滑到门边将门拉开,为老兰的出走准备好了道路。但老兰似乎并不急着离开,他好像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向我的父母交待。他转到父亲的一侧,低下头去,看着我妹妹那张伏在父亲肩膀上的脸,感慨万千地说:

〃简直是一个模子塑出来的……〃

老兰这句含意模糊的赞语一下子使大家的心情沉重起来。母亲有几分尴尬地干咳着,父亲则别扭地歪着头,试图看到娇娇的脸。父亲含混不清地说:

〃娇娇,叫大大吧,叫大大……〃

老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插在娇娇和父亲之间,说:

'文'〃初次见面。讨个吉利。〃

'人'父亲慌忙把那个红包掏出来,连声说:

'书'〃不行,老兰,坚决不行!〃

'屋'〃为什么不行?〃老兰说,〃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

〃给谁也不行……〃父亲可怜地嗫嚅着。

老兰从大衣口袋里又掏出一个红包,直接递给了我,狡猾地眨眨眼,说:

〃咱们是老朋友了,怎么样,给点面子吧?〃

我连一丝一毫的迟疑也没有,伸手就把红包接了过来。

〃小通……〃母亲痛苦地喊叫着。

〃我知道你们的心思,〃老兰将两条胳膊伸进大衣的袖子,庄严地宣告,〃我告诉你们,钱是王八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他的话像沉重的铅块一样落地有声。父亲和母亲表情木然,目光惘然,仿佛一时解不开老兰话里藏着的玄机。

〃杨玉珍;不要光想着赚钱,〃老兰站在我家堂屋的门口,严肃地对母亲说,〃要让孩子们念书。〃

我捏着红包、父亲和娇娇夹着红包,我们事实上已经收下了老兰的红包,其实我们也没有能力拒绝老兰的红包,我们心情复杂地将老兰送出了房门。房子里的灯光和烛光从门口突围而出,即刻散在院子里,使我们看清了母亲的拖拉机和我那门还没有来得及搬运到屋子里收藏的迫击炮。炮筒子上遮着一块土黄色的帆布,仿佛是一个具有钢铁意志的战士,戴着伪装,趴在草丛中,等待着长官发令。我想起几天前发出的要炮轰老兰家的誓言,顿时感到心中惴惴不安。我怎么会产生如此奇怪的念头呢?老兰这人并不坏,甚至还是个值得我崇拜的好汉,我怎么会对他产生那样大的仇恨呢?越想越感到有些糊涂,于是就不再去想。也许那只不过是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梦梦,反反正,母亲曾经这样说过,为她自己的噩梦解脱,也曾经为我的噩梦解脱。明天,不,待会儿送走老兰,我就把它搬进仓库,〃枪刀入库,马放南山〃,天下从此太平了。

老兰走得很快,尽管我发现他走得有些晃荡,但他走得的确很快。也许不是人家老兰先生走得晃荡,而是我自己脚步不稳。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体验酒后的感觉,也是我第一次获得了与大人平起平坐的权利,而且我的第一次与大人平起平坐竟然是与非同凡俗的老兰先生在一起,这真是巨大的荣耀。我感到已经步入了成人的世界,将丰收、平度、皮豆等那些曾经瞧不起我的傻家伙们远远地抛到了少年的门槛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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