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那块似乎大一些的肉,而扎起来盆子边缘上那块比较小、看上去也比较干爽的肉。在他把这块肉往嘴里运送的过程中,我看到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身体耸了一下,我还听到从他的咽喉深处发出来低沉的响声。我心中立刻就感到轻松了许多。我知道,这个莫测高深的人,败相也显露出来了。他选择小块的肉,就说明他的胃袋已经满了。他身体耸动是为了把一个饱嗝压抑下去,而伴随着饱嗝的,是那些往上翻腾的肉。他面前的盆子里,剩余的肉,大约也是一斤上下。但毫无疑问,他的潜力比我右边那两个家伙要大一些,而且他的毅力和冷静,也可以使他坚持到最后,和我争锋。我当然希望能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否则这场比赛就没有任何观赏性。一场没有对手的比赛,就失去了比赛的意义。现在看来,这个担心是多余的了。冯铁汉会用他的顽抗,使我的胜利倍加辉煌。
冯铁汉感觉到了我斜视的目光,他挑战般地把目光斜射过来。我对着他友好地笑了笑,然后,捏起一块肉,触到嘴边,仿佛接吻一样,对肉表示了我的亲爱之情,然后,用嘴唇和牙齿探索着,顺着肉的纹理,撕下来一绺,肉积极地进入了我的口腔。我看着手中那一绺待吃的肉,看到它的红褐色的截面,吻了它一下,告诉它不要急。我咀嚼着口腔里的肉,用始终如一的热情和敏锐如初的感觉,全面地感受着它的味道和芬芳、柔韧和润滑……感受着它的一切。与此同时,我腰板挺直,目光活泼,像扇面一样,扫描着面前的人群。我看到了人们
脸上兴奋的或者是紧张的表情。我从他们的脸上,能够分辨出哪些人是拥戴我的,希望我能赢;我也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哪些人是对我有看法的,他们自然希望我输。当然,大部分人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没有明显的立场,只要比赛好看,他们就会高兴。我还能从人们的脸上,看得出他们对肉的渴望。他们看到刘胜利和万小江越吃越艰难的古怪样子,感到不好理解。这是人的正常的感觉,一个站在旁边看别人吃肉的人,自然难以理解那种肉满肚腹直至咽喉而且还要硬往下吃的痛苦的。我的目光特意地在老兰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与他进行了交流。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出来他对我的信心。我也用目光告诉他:老兰,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干别的不敢吹牛,但吃肉是咱的看家本领。我还看到,我的父亲和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现场,他们在人群的外围,躲躲闪闪的,好像是怕被我看到,影响了我吃肉的情绪。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知道他们是最希望我能赢的人,他们也是最担心我被撑坏了的人。尤其是我的父亲,这个多次与人比赛吃东西的人,一个吃的竞技场上的老运动员,一个在吃的竞技场上屡获胜利的老将,他自然知道这项比赛的难处,尤其知道比赛后的苦处。他的脸色十分沉重,因为他更知道,当食物剩下四分之一的时候,正是比赛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这个时候,就像长跑运动员进入最后的冲刺时一样,不但是比体力,不但是比胃纳,更是比意志。意志坚强的,就会赢;意志软弱的,只能输了。当吃到极限时,那真是连一根肉丝也咽不下去啊。撑死人的是最后一绺肉丝,就像压死骆驼的是最后一粒米。这项比赛的残酷性就在这里啊。我父亲是行家里手,所以,我看到,随着盆子里肉的数量的逐渐减少,他脸上的神情就越来越凝重,最后,就像一层厚厚的油漆糊在了他的脸上,使他的面孔在我眼里模糊不清。我的母亲神情还比较单纯,我看到随着我的嘴巴的咀嚼,她的嘴巴也在咀嚼,就好像她的嘴巴里也含着一块肉似的,就好像她的下意识的咀嚼能帮我一点忙似的。我感到妹妹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背,紧接着我就听到她悄悄地说:
“哥哥要不要喝茶水?”
我摆手拒绝了她的提议。在这个时候喝茶,是违规的。
我盆子里的肉只剩下四块了,重量约有半斤。我用很快的速度吃下去一块,然后又吃下去一块。盆子里只有两块肉了,这两块肉都有鸡蛋大小,在盆子底下遥相呼应着,仿佛两个隔着一个池塘在打招呼的朋友。我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感到肚腹很沉重。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胃里还有一点空隙,稍微紧凑一点,就能把这两块肉塞进去。我知道我即便赢不了,也吃出了我的风度。
我把那两块像亲密朋友一样的肉吃下去一块,还剩下最后一块肉,在盆子里形单影只地站着,举起它的那些像章鱼的腕足一样的小手,对我挥舞着,张开它的那些隐藏在手的密林中的嘴巴,呼唤着我。我挪动了一下身子,使胃中的肉落实了一下,空出来一点位置。我打量着盆子里的那块肉,心中顿感轻松无比。我感到胃中的空地方安顿下它绰绰有余。那块肉十分焦急,在盆子中簌簌地抖动着,我知道它恨不得生出翅膀,自己飞到我的嘴巴里,通过我的喉咙,钻进我的胃袋,与它的兄弟姐妹们会合。我用只有我和它才能听到的语言劝说着它,让它稍安勿躁,让它耐心等待。我还要它明白,作为在这次吃肉大赛中最后一块被我吃掉的肉,其实是最为幸运的。因为,旁观者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它的身上。它与前面那些无名无姓的肉大不一样,它成了最后一块肉,它代表着这次比赛的结束,吸引了众多的目光。我想喘一口气,集中一下精力,分泌一点唾液,好用最亲热的感情最饱满的精神最潇洒的姿态最优美的动作,完成我的比赛。趁着这喘息的空当,我再次地看我的对手们的情形。
先看刘胜利,这个有着强盗一样貌相的家伙,已经丢盔卸甲狼狈不堪了。他的手和嘴,都被肉的汁液黏住了。他烦恼地甩着手,想把手指间那些东西甩掉。他怎么可能甩掉?肉的汁液也是肉,肉被他糟蹋了,肉就对他有仇。肉死死地纠缠着他,要把他的手指黏合在一起,让他不能那么随便那么自如地把其他的肉抓起来。肉用同样的方式对付着他的嘴巴,黏合着他的嘴唇,黏合着他的口腔和舌头,使他每张一下嘴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仿佛在他的嘴巴里灌注了许多黏稠的糖稀,拉着丝,牵着线,使他不得开心颜。看罢刘胜利,再把万小江来看,这个小家伙,被肉折磨成了一个倒霉蛋。他像一只掉进了油桶的老鼠那样让人厌恶让人怜。他可怜巴巴的目光,躲躲闪闪地看着盆子里剩余的那几块肉。他油腻腻的小爪子,在胸前簌簌地抖动着,如果他再把这两只爪子放在嘴上啃啃,那就十足是一只耗子了。一个被肉撑得走不动了的大耗子,一个肚子大得像小鼓一样的耗子。他的嘴巴里发出喳喳的声音,这正是被撑得要死的耗子才能发出的声音。这两个家伙,已经丧失了战斗力,就等着缴械投降了。
接下来看冯铁汉,我真正的对手。比赛到了最后的关头,他还保持着很好的风度:手是干净的,嘴是利索的,身体是正直的。但他的眼神是散的。他已经不能像适才那样,用锐利的、甚至是阴鸷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他就像一尊底座已经被水浸泡了的泥像,极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但崩溃与坍塌势在必然。我知道导致他眼神散漫的原因是他的胃肠已经不堪重负,肉在折腾着他,使他的肚子胀痛。我知道那些肉正如一窝暴躁的青蛙一样,在焦急地寻找出路,只要他的意志稍微一松懈,肉们就会奔突而出。而这样的奔突一旦开了头,那就由不得他了。因为克制身体的强烈反应,他的脸上显示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忧伤表情,其实也未必就是忧伤。我只是莫名地感到那是忧伤的表情。他面前的肉盆子里还有三块肉。
刘胜利的盆子里,还有五块肉。万小江的盆子里,还有六块肉。
先是有一只黑色身体上带着许多白色斑点的大个苍蝇,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它在空中盘旋片刻,然后就像捕猎的老鹰一样,一头扎下来,落在万小江面前的盆子里。万小江举起小爪子,有气无力地挥赶了几下,然后就不去管了。随着这只大苍蝇的到来,成群结队的小苍蝇也从四面八方飞来了。它们在我们头上盘旋着,发出嗡嗡的响声。众人都有些慌张,抬起头来观望着。那些苍蝇在西斜的阳光里,一个个焕发着黄光,宛如飞舞的金星星。我知道大事不好,我知道这些小家伙是从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飞来的,它们的翅膀上和腿脚上,携
带着无数的细菌和病毒,就算我们这些人抵抗力强,不至于被细菌和病毒放倒,但想想它们飞来的那个地方,还是感到恶心。我知道它们在几秒钟后就会以迅捷的速度和无法预料的角度,降落在我们的肉盆子里。我用电一般的速度,赶在苍蝇们降落之前,把盆子里那块最后的肉抓到手里,然后将它囫囵着塞进了嘴巴。而这时,苍蝇们已经开始降落了。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盆子里的肉上,和盆子的边缘上,就落满了苍蝇,它们的腿脚在挪动,它们的翅膀在闪光,它们的嘴巴在贪婪地吃肉。老兰和医生等人,上前来帮助挥赶,但那些苍蝇暴怒地飞起来,抱着一种鱼死网破的态度,硬往人的脸上扑。有许多苍蝇被人击中,跌落在地上。但随即就有更多的苍蝇从四面八方飞来,补充了死亡者和受伤者造成的空缺。人们很快就累了,烦了,不去轰赶了。
冯铁汉在苍蝇降落之前,学着我的样子,把三块牛肉中的其中一块塞进了嘴巴,随即又把另外一块抢到了手中,但最后那块倒霉的肉,被苍蝇们遮没了。
更多的苍蝇降落在万小江和刘胜利的盆子里,几乎遮盖了盆子的颜色。万小江站起来,鼓足劲头喊叫着:
“今天不算数,不算数……”
但随着他喊叫时嘴巴的张开,一块破碎的肉,从他的咽喉里冲出来,哇的一声响,不知是肉在喊叫呢还是万小江在喊叫,那块肉就跌落在地上了。那块肉落地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