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匠说:就他那呆瓜儿子?别说是进美术学校,进美术学院也不灵。这塑神的活儿,首先得心中有神,心中无神,手段再好,捏出来的也还是泥巴。不过,我们的确不能大意,天下能人多多,没准从哪里就冒出一个顶尖高手,所以,从现在起,你就想着这事。谢谢师傅,小工匠说。你要想法和原先屠宰村那个村长老兰建立联系,这五通神庙是他祖上所建,这次重建,他必将是捐款大户,听说他还能从海外拉来捐款一千万元,让谁塑像,他说了起码算一半。老工匠说。师傅放心吧,我嫂子是老兰老婆范朝霞的表姊妹,老兰怕老婆,我都打听过了。老工匠欣慰地点点头。兰大官将手中的杯子扔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后的两个女佣急忙跑上来扶住他的胳膊。先生,您喝多了,一个女佣说。我喝多了吗?我也许真的喝多了,你们,他把胳膊从她们手中挣出来,瞪着眼睛说,去,找两个女人来给我醒酒。大和尚,您还有兴趣听我嗦吗?
老兰的老婆死前三个月,我和老兰联手处理了两起记者暗访事件。这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老兰,都是得意之举。
第一次来的那个记者,化妆成一个卖羊的农民,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绵羊,混杂在那些牵着牛、赶着羊、用小推车推着猪、用扁担挑着狗的人群里。为什么要用扁担挑着狗呢?因为狗没法子拴笼头,弄不好还要咬人,所以那些卖狗的人就先用浸过酒的馒头喂它们,等它们醉了,再把它们的腿捆在一起,用扁担串起来,挑着。那是个逢集的日子,前来卖牲畜的人特别多。我安排好车间的生产,就带着妹妹在厂子里
自从吃肉比赛后,我们兄妹俩威信大增。工人们见了我们,脸上都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敬佩之色。我的手下败将刘胜利和万小江,见了我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小爷叫着,语调中虽然不乏嘲弄,但佩服也是真的。冯铁汉保持着吃肉时的矜持,但他心中对我的佩服也是掩饰不住的。为此,父亲特意与我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他劝戒我要谦虚谨慎,夹紧尾巴做人。父亲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嬉皮笑脸地回答:“死猪不怕开水烫。”父亲感慨万端地说:小通,我的儿子,你太年轻了,现在我无论对你说什么,你都会当成耳旁风,只有
等你碰扁了鼻子,才知道墙是硬的。我对父亲说:爹,我现在就知道墙是硬的,我不但知道墙是硬的,我还知道十字镐比墙还要硬,无论多么坚硬的墙壁,也顶不住十字镐刨。父亲无奈地说:儿子,你自己掂量着干吧,反正我不希望我的儿女是你们这个样子的,但你们已经成了这个样子,爹也没有办法。爹不是个好爹,你们成了这个样子,我这个当爹的有责任。我说:爹,我知道你希望我和妹妹是什么样子。你希望我们好好上学,先上小学,然后上中学,上完了中学再去上大学,上完了大学呢,再出国留洋。但我和娇娇不是这样的材料,爹,就像你也不是当官的材料一样。但我们都是有特长的人,没有必要去走许多人都走过的所谓的成功之路。爹,俗言说得好,“一招鲜,吃遍天”,我们走自己的路。爹垂头丧气地说:我们有什么特长?我说:爹,别人可以瞧不起我们,但我们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我们当然是有特长的。你的特长是估牛,我和妹妹的特长是吃肉。父亲叹息一声,道:儿子,这算什么特长?我说:爹,你明明知道,并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一次吃进去五斤肉之后而且还潇洒自如的。也并不是随便一个人一眼就能把牲畜的毛重和出肉率估计个八九不离十。难道我们这还不算特长吗?如果连这都不算特长,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算特长呢?父亲摇着头说:儿子,我看你的特长也不是吃肉,你的特长是把歪理说成正理。你应该到一个专门抬杠的地方去耍嘴皮子,联合国是这样的地方吧?你应该到联合国去,专门跟别人抬杠。我说:爹,瞧瞧你给我找的地方,联合国,我去那里干什么?那里的人一个个西装革履,假模假样的,我受不了拘束,更重要的是,那个地方没有肉吃,没有肉吃的地方,哪怕是在天堂上,我也是不去的。父亲无奈地说:我不跟你辩论,还是那句老话,既然你认为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那么,自己为自己负责吧。别到了将来抱怨我就行了。我说:爹,你就放宽心吧,将来,将来是什么?我们何必去想什么将来呢?俗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顶风也能开”,“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瞎慌张”,老兰说了,我和妹妹是老天爷派下来吃肉的,我们吃完了老天爷配给我们的肉就回去,什么将来不将来的,我们不去想它!……我看着父亲哭笑不得的神情,心中感到十分快乐。我明确地感受到,通过吃肉比赛,我已经把父亲彻底地超越了。我原先崇拜着的父亲,已经不值得我崇拜了。甚至连老兰,也不值得我崇拜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的事情看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世界上其实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肉的问题。世界上人很多,但其实都可以用肉来划分,那就是:吃肉的人和不吃肉的人,能吃肉和不能吃肉的人。能吃肉但是捞不到吃肉的人,能捞到吃肉但是却不能吃肉的人。还有就是吃了肉感到幸福的人和吃了肉感到痛苦的人。在众多的人当中,像我这样想吃肉能吃肉爱吃肉而且随时都可以吃肉而且吃了肉就感到幸福的人并不是很多,这就是我对自己充满了自信的最主要的原因。大和尚,您看,只要一谈到肉的问题,我就成了一个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人。我知道这很烦人。那就让我们暂时不谈肉,谈那个化妆成农民的记者。
他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蓝布褂子,下穿一条灰布裤子,脚穿一双黄色的胶鞋,肩上斜背着一个土黄色的、鼓鼓囊囊的破书包,牵着一头瘦羊混在卖牲畜的队伍里。他的褂子太肥,裤子太长,人在衣服里晃晃荡荡。他的头发蓬乱,小脸雪白,眼睛东张西望。我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异样,但刚开始我并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记者。我和妹妹走到他的面前时,他看了我们一眼,马上就把目光移开。我感觉到他的眼神不对,便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他避开我的目光,眼睛往天上看,还嘬着嘴唇,故作轻松地吹着口哨。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心虚。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乔装打扮的记者,我把他想成一个城镇上的小流氓,偷了老乡一只羊,前来出卖。我甚至想告诉他没有必要害怕,我们厂只管收购牲畜,从来不问牲畜的来路。我们明明知道那些西县的牛贩子拉来的牛,没有一头有正当来路,但我们还是照收不误。我看了一会儿这个人,就看他的羊。这是一头老绵羊,公的,阉过了,头上生着弯曲的角。它身上的毛刚被人剪去,一看就知道是用家常的剪刀剪的,毛茬儿深浅不一,有的地方还剪破了皮,留下结了痂的伤口。真是一头可怜的老绵羊,一头瘦得皮包骨头还被人剪了毛的老绵羊,如果它的毛不被剪去,它的样子可能还会好看一些。我妹妹被绵羊身上那些新鲜的毛茬子吸引,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绵羊受惊,往前窜去。仿佛妹妹的手上带着电一样。小伙子猝不及防,被那头羊拽了一个趔趄。羊的缰绳从他的手中滑落。羊拖着长长的缰绳,沿着卖牲畜的人排成的队伍慢吞吞地往前跑。他跑上去追赶他的羊。他试图用脚踩住拖拉在地上的缰绳,但踩了几脚都没踩到。他跑动时步伐迈得很大,胳膊甩动的幅度也很大,看上去滑稽而可笑。好像他是为了吸引人们的目光故意表演一样。用脚踩不到羊的缰绳,他就改用手去抓。但每当他弯下腰去,那缰绳又往前走了。他的笨拙和滑稽引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妹妹笑着问我:
“哥哥,这是个什么人啊?”
“是个笨蛋,但是很好玩。”我说。
“你们看着他笨吗?”那个挑着四条狗的大叔说。看样子他认识我们,但我们不认识他。他披着褂子,抱着膀子,叼着烟斗,说,“我看他一点也不笨,”大叔将一口痰吐出去很远,说,“看到他那双眼睛了吗?贼溜溜的,四处巡睃,”大叔看了我们一眼,低声说,“不是个正经人,正经人没有这样的眼神。”
我明白大叔的暗示,也用很低的嗓门对他说: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我们知道,他是个小偷。”
“你们应该去报案,让派出所派人来把他抓走。”
“大叔,”我用下巴指点了一下牲畜和卖牲畜的人组成的长长的队伍,说,“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过了社日打雷,遍地是贼,”大叔说,“本来我这四条狗还要养一个月才出栏的,但是不敢养了。那些偷狗贼发明了一种迷药,往狗栏里一撒,狗就晕倒了,任那些贼把它们搬弄到天涯海角,好几天都醒不过来。”
“您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迷药吗?”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大叔打听着。因为天气转凉了,城里的人要壮阳了,狗肉锅子就要开张了。我们要向城里供应狗肉,那么,为狗注水的问题,必须解决。我知道,即便是肉狗,也长着锋利的牙齿,万一狗性发作,咬了人就不得了。如果能有这样一种效果特好的迷药,正好解决了我们的问题。我们可以先把狗迷倒,然后再把它们吊起来,给它们注水。注水结束,即便它们苏醒过来,问题也就不大了。因为那时候,它们已经胖得像肥猪,丧失了咬人的能力,我们必须把它们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宰杀车间去,尽管那时候它们还不是死狗。
“听说是一种红色的粉末,往地上一扔,会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冒起一股子红烟,有人说还能散发出一股怪怪的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气味,无论多么凶猛的狗,着了这烟雾,立马就昏倒了。”大叔用愤怒夹杂着恐惧的腔调说,“他们跟那些使蒙汗药拐孩子的婆子是一路的,他们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