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奖章。强大的力量使他连连倒退,直到脊梁靠在墙上才勉强站住。他脸色干黄,差点吐血。这是我发炮以来给予他的最为沉重的打击。虽然没要了他的命,但也让他胆战心惊。
第十八发炮弹,本来可以把老兰彻底打烂,因为他站在一个露天厕所撒尿,没有一点遮挡。他的头上是一片梧桐树的疏枝,我的炮弹可以穿过缝隙。但我马上想起来老爷爷和老奶奶村子里那个英雄,插死正在拉屎的敌人,是男人的耻辱;打死正在撒尿的老兰,也不是我的光荣。于是我只好遗憾地偏离目标,让炮弹落进露天茅坑,一声爆炸,溅了他满身大粪。这一炮十分好玩,但毕竟有些下流。
第十九炮,发射出去后我才意识到违背了国际公约。炮弹把镇卫生院的治疗室炸的满地碎玻璃。那个护士,是副镇长的小姨子,一个坐在椅子上让病人趴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露出屁股打针的懒鬼,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嘴巴一咧,呜呜地哭起来。老兰正躺在床上吊针,输入的是清理血管的药物。他们这些人,摄入了太多的高脂肪食物,血液黏稠,好像糨糊。
农村城镇化之后,高档的消费方式跟随而来。镇政府所在地,新建一座保龄球馆。老兰是保龄球高手,出手就是满贯。他的姿势难看,但力道很大。他捏起一个十二磅的球,颜色是紫的,走到球道前,不助跑,脱手扔出去,球如炮弹出膛,直冲瓶阵。那些倒霉的瓶子,哭爹叫娘地逃到窟窿里去了。第二十发炮弹落在球道上,烟雾升腾,弹片横飞。老兰丝毫没有受伤。这个混蛋,身上戴着避弹符吗?
第二十一炮,落在了肉联厂那眼甜水井里。其时老兰正在井边看水中的月亮。我猜想这个家伙很可能是想起了猴子捞月亮的故事。要不他深更半夜地跑到井边去看什么呢?这口井与我关系很深,大和尚知道,我不多说。井中的月亮,分外的皎洁。炮弹落进去,没有爆炸。但月亮彻底地破碎了,井水也成了泥汤。
尽管二十一发炮弹都没打死老兰,但他已经难以保持潇洒风度。瓦罐不离井沿破,炮弹追着你老小子爆炸,总有一块弹片把你送上西天。狡猾的老兰换上了一身工作服,混迹于屠宰车间的夜班工人中间。看起来好像是深入群众,实际上是想借此保住自己的小命。他和工人们打着招呼,还不时地拍拍熟识的工人的肩膀。被他拍过的人都满面笑容,似乎有点受宠若惊。车间里正在宰杀骆驼,这些沙漠之舟,因为蹄子是满汉全席中的名贵菜肴,所以被大批量地宰杀。吃骆驼是当时的时尚,因为老兰买通了几个号称大腕的营养学家和几个小报记者,连篇累牍地宣传吃骆驼肉的好处。骆驼货源充足,来自甘肃,来自内蒙。那些看上去格外清秀的,来自中东。屠宰车间已经实现了半自动化,注水后的骆驼,被移动吊车吊起,运送到屠宰车间的第一室,在空中先接受一次全方位冷水冲洗,然后是热气熏蒸。骆驼们悬挂空中,闲置的四条腿,胡乱踢蹬。老兰站在一匹悬空的骆驼下,听屠宰车间主任冯铁汉指指点点地对他说着什么。我抓紧这个时机,将一直在手中的第二十二发炮弹放进炮筒。炮弹拖着一道火线,飞向目标,在房顶上爆炸,炸断了吊着骆驼的钢丝绳。那头倒霉的骆驼被活活地跌死。
第二十三发炮弹从第二十二发炮弹炸出的窟窿里钻进车间,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转,宛如一个巨大的陀螺。冯铁汉发扬了舍己救人的精神,猛地把老兰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遮上去。炮弹爆炸,气浪翻滚,车间里硝烟弥漫。四个驼蹄被炸断,飞起,降落,整齐地摆在冯铁汉的脊梁上,仿佛四个大蛤蟆趴在那里商量重要的事情。过了大约三分钟,老兰从冯铁汉的身体下钻出来,抹一把脸上的钢铁碎屑和骆驼的血肉,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身上的工作服,就像四片瓦,同时掉在了地上。老兰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牛皮腰带,他捡起一块破布,捂住生殖器,高声喊叫着:罗小通,你这个兔崽子,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你没有地方对不起我,也没有地方对得起我。我从老爷爷手里接过了第二十四发炮弹,只手送进了炮膛。让出膛的炮弹捎带着我的回答,沿着前两发炮弹的通道,落进了前一发炮弹炸出的弹坑。老兰机警地卧倒,打了一个滚,躲在了骆驼尸体后边。飞起的弹片受到弹坑的限制,留下来很大的死角,老兰躲在死角里,毫发无伤。车间里的工人,有的趴在地上,有的像木桩一样直挺挺地站着。只有一个特别勇敢的,匍匐前进,靠近老兰,大声问:兰总,您没有事吧?老兰说:赶快给我弄套衣服来。老兰趴在骆驼后边,撅着光溜溜的屁股,可以说是狼狈透顶。
那个勇敢的工人,跑到车间主任的办公室里拿来了一套工作服。就在他把衣服递到老兰手中那一瞬间。第二十五发炮弹直奔老兰的胸膛。老兰急中生智,用那件厚厚的帆布工作服,顺势将炮弹兜住,然后猛地往窗外甩去。他的这个动作,显出了冷静和果断,当然还有他过人的膂力。如果他是一个军人,赶上战争岁月,肯定是个特级战斗英雄。炮弹在车间窗外爆炸,轰隆一声。
在发射第二十六发炮弹之前,老奶奶颤颤巍巍地走到我身旁,从嘴巴里吐出一块萝卜,塞进我的嘴里。说实话我感到有点恶心,但想起鸽子渡食,想起乌鸦反哺,恶心就成了感动。我还想起来一件与我的母亲有关的往事。那还是我父亲私奔东北,我与母亲靠卖破烂谋生的时候。那天我和母亲进城,在一个路边小店里打尖。母亲花两毛钱买了两大碗牛杂汤,泡上了我们的冷干粮。一对盲人夫妻,也在店里吃饭。他们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孩子啼哭,因为饥饿。女盲人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就求母亲帮她喂喂孩子。母亲从女盲人手里接过孩子,从男盲人手里接过干粮。母亲先将干粮放在自己嘴里嚼碎,然后,将嘴巴堵在孩子的嘴巴上。后来,母亲告诉我,这就是‘鸽子渡食’啊。我将老奶奶渡给我的萝卜咽下去,顿时感到眼明心亮。我接过第二十六发炮弹,对准老兰的光屁股发射。炮弹刚刚到达车间上空,那高大的屠宰车间,就轰然坍塌了。这景象看上去十分壮观,跟电视上常常看到的定向爆破十分相似。炮弹落到车间的废墟上,将一架钢梁掀开,露出来一个缝隙,本来已经被钢梁压住等死的老兰,正好从那个缝隙里钻了出来。
说实话我有点气急败坏,第二十七发炮弹追着光屁股的老兰打。爆炸掀起的气浪使路边的树木拦腰折断,但老兰还是安然无恙地奔跑。他妈的,真是活见鬼。
我怀疑因为存放时间太久,炮弹的威力打了折扣。便离开炮,走到炮弹箱子旁。蹲下,研究炮弹。那个小男孩非常认真地用棉纱擦拭着炮弹表面上的黄油,擦去了黄油的炮弹金光闪闪,看上去十分宝贵。这样的炮弹怎么可能没有威力呢?不是炮弹威力小,而是老兰太狡猾。哥哥,行吗?小男孩有些讨好地问我,使我受到了很大的感动。我突然感到,这个男孩虽然是个男孩,但与我的妹妹是那样的相似。我拍拍他的头,说:干得非常好,你是个优秀的三炮手。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给你擦了这么多炮弹,能让我放一炮吗?没有问题,我说。也许你一炮就把老兰打得四分五裂。我让小男孩站在炮后,把一发炮弹递给他,对他说:第二十八发,目标老兰,距离八百,预备……放!打中了打中了!小男孩拍着手说。老兰的确是扑倒在地了,但他突然又跳了起来,像一匹黑豹子,身影一闪,躲到了包装车间的阴影里。小男孩还没过瘾,向我提出要求,希望再放一炮。我说,好吧。
第二十九发炮弹,由着这孩子随便放。他一炮打偏,炮弹飞进那个已经废弃的小火车站的货运站台上的一堆陈年煤炭里,爆炸之后,煤灰和硝烟一起升腾,玷污了很大一片月光。
小男孩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挠着头皮,离开射手的位置,回到擦炮弹的岗位上。
老兰趁着这个空儿,换上了一套蓝色的工作服。他站在一堆纸箱子上,高声喊叫着:罗小通,你罢手吧,省下几发炮弹去打兔子吧。我心头火起,瞄准他的头,发射了第三十发炮弹。他一闪身进了车间,大门挡住了所有的弹片。
第三十一发炮弹洞穿了车间的顶盖,落在一堆纸箱子里。十几个箱子被炸开,骆驼肉成了肉末,被灼热的气流烤熟,一股焦糊的气味,和硝烟混合在一起。
老兰傲慢的神情使我失去了理智,失去理智的表现就是我忘记了节省弹药。我用闪电般的速度发射了第三十二发、第三十三发、第三十四发炮弹,按照炮兵射击教程,打出来一个标准的三角形落点,虽然没伤着老兰,但包装车间也像屠宰车间一样轰然倒塌。
老爷爷突发童心,提出要放几炮过瘾。尽管我心中很不情愿,但他是长辈,又是炮弹的提供者,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的请求。他站在炮手的位置上,十分老练地举起拇指,单眼吊线,测量距离。他说,第三十五发炮弹,我要把大门口的警卫室摧毁。轰隆一声,警卫室没了。第三十六发炮弹,我要炸毁那个新修的水塔。轰隆一声,水塔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明亮的水,强劲地喷射出来。至此,这个大名鼎鼎的华昌肉类联合股份公司,成为一片废墟。但此时我也发现,六个炮弹箱子已经空了,只有最后一个箱子里,还有五颗炮弹。
工厂的夜班工人们,都灰头土面地在废墟上奔跑着。他们的脚下,是淙淙流淌的血水。很可能还有人被埋在瓦砾之中,一辆红色的救火车拉着刺耳的警报,从县城的方向飞驰而来。救火车的后边,紧跟着白色的救护车和黄色的汽车吊。可能是电线短路引起了燃烧,包装车间的废墟上冒起来黄色的火苗子。老兰趁着混乱,爬上了矗立在工厂东北角上的超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