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地把不知在心里积存了多少年的话都哭诉出来。玉梅四岁没了父亲,五岁多丧母,大哥刘玉朴实际上是既当爹又当娘,疼她护她,不管她在外边受了什么欺负,回到家里就把她托在自己手心里,惯她宠她,让她在自己身上撒气。还给她和玉成做衣服、做饭,教他们读书认字,教玉梅拿针走线做家务……在冷冰冰的日子里,大哥就是她的温暖,她的依靠!
她的二哥刘玉成,却在旁边揪着自己的脑袋往老松树上撞,谁也拉不住,脑袋撞得血糊流烂。一边撞一边骂自己:“都怪我,都怪我,哥你是装睡呀,我怎么就睡着了呀!我是猪哇!我要是看着你,哪会出这种事。我真不是东西呀……”
围着看的人都被这兄妹俩哭得心里发酸。有人伏下身子一边解劝一边想把他们拉起来,也有人在旁边愤愤不平:
“这得跟蓝守坤算账,人是活活叫他给逼死的。”
“没想到一个斯斯文文的人,还能这般刚烈,拿命给自己讨个清白。”
“刘玉朴到底还是仁义呀!他用的就是昨天晚上吊他的那根大绳,却不图近在龙凤合株上吊死自己,还要走这么远到坟圈子里来,这是怕黵了全村的风水宝树。”
“你说那帮王八蛋民兵,昨晚为嘛儿就不把绳子拿走呢?如果没有一根现成的绳子,刘玉朴兴许就不会走这一步。”
“咳,人要是铁心想死,有根裤腰带也行。也好,他活着没少遭罪,这回是一了百了,彻底肃静了……”
就在人们你一嘴他一嘴地说得正伤感,队长韩敬亭跑来了,一见这阵势就火了:“你们还是人吗?人躺在这儿还瞎呛呛个没完!还不快把地上的这哥儿俩扶起来,把刘玉朴给抬回家去。”到底是能主事的人,他看着眼前的人立即就点了几人的名字,“你们这两天就不要种红薯了,帮着玉成、玉梅把他哥的后事给料理了。”
其他人也都慢慢走出老坟圈子,无精打采地拥向各自的红薯地。在刚死了人的不祥而沉郁的氛围中,这次大会战的核心战斗打响了。
这真是一次名副其实的战斗,战斗的对象不是红薯苗,而是手拿红薯苗要往地里种的人,防备他们不是把红薯苗插进一条条的垅台上,而是塞进自己的嘴里。因此各生产队派出监督种红薯的人,比弯腰插苗的人还多。这一招可说是更加阴损,由于眼气或妒忌,监督的人就会更加认真和严格,以防再发生拉红薯苗事件,押运的民兵和干活的人一起偷吃。村里和各生产队的干部们也都到地里来了,其中当然缺不了蓝守坤,这种时候治保员是当然的主角,最让人神经紧张。他们在一块块红薯地边上来回溜达,大声吆喝着偷懒的和干活马虎的人,不断发布新的指示,或发出警告:谁也别想再偷吃了,偷吃的后果你们昨天不都看到了吗?
这场面有点滑稽,又有些恐怖。有点像警察荷枪实弹地看押着犯人们在劳动……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瞅冷子就把红薯苗填进嘴里,为了不被人发现干脆闭住嘴不嚼,等待再有机会了,便直脖子瞪眼地一努劲,将红薯苗囫囵个吞下去。还有人一看见霉烂的秧苗,指给后边监督的民兵看看:这可是烂了的,种下去也活不了。随后不是扔掉,而是飞快地填进自己的嘴里。有些心眼多的民兵,即使看见干活的人偷吃,就用脚踢踢对方的屁股,或拿膝盖顶顶偷吃者的后腰,不再声张把事情闹大,免得又闹出人命,不值得,也太缺德了。
大会战就是这样的气氛中,沉闷而鬼鬼祟祟地进行着。
这样干活可想而知效率高不了,大会战变成大家一块磨洋工。看上去大半个洼里都是人,耗一天下来还没种下十亩。但当官的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只有这样继续磨蹭下去,反正早晚总有种完的时候。可刚刚培育出来的红薯苗很娇嫩,多拖一天烂的就更多,烂的多农民们吃的就多,吃的多种到地里的就少……这真应了那句老话:“越穷越吃亏!”
到第三天的晚傍晌,死气沉沉的西洼会战现场,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疯子二爷”郭敬时,扛着大铁锨没事人似的晃荡回来了。立刻有人跑过来瞧新鲜,七嘴八舌地抢着问这问那:“二爷,怎么回来的?”“走回来的,还能怎么回来?”“呀,逛了趟首都回来有话了,你是怎么去的北京?”郭敬时一拨浪脑袋,“不知道。”“嘿,还保密哪,八成是飞过去的吧……”
郭敬时不过五十多岁,因头发蓬乱,长须飘飘,还真像个爷爷辈儿的人。可只要仔细看,在村里除去干部,大概就数他的气色好了。能从北京走回来,好几百里地呐,说明他身上有劲,没有浮肿。他身上的对襟褂子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色儿了,旁边两只大口袋子里鼓鼓囊囊。别看他这么邋里邋遢,眼睛里却有一种异样的精气神儿,在人群里踅摸来踅摸去,碰上谁的眼神就让谁心里还有点毛咕……他找到了自己的侄子郭存志,推开围着他的人,蹽开大步叉子噔噔噔地蹿过去。
而此时,郭存志正捂着肚子蹲在地头上,满脑袋都是大汗珠子……郭敬时走近了看看他,没有吱声,丢下肩头的铁锨弯腰一把将侄子拉了起来,伸手摸他的肚子,随即一拧身子将郭存志背起来,郭存志挣扎着不肯,他只好又放下他,用一只手臂半扶半拉地架着他,另一只手还没忘了拣起大铁锨,在地上拖着,慢慢地向村里挪动。四周干活的人,很有兴致地看着这爷俩打哑仗,谁也不知道疯子二爷这是又犯了哪股疯劲儿?连生产队的干部也没有干涉。他们可能想到了,或许是郭存志挨打受的伤没有养好,再加上这几天担水的活儿也累了一点,小伙子有些扛不住了……
疯子二爷郭敬时好歹将侄子拎巴到家。他的嫂子孙月清正在院子里干活,猛一抬脸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存志又出什么事了!更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疯子还真能自己找回来。这爷俩又是怎么凑到一块的?……听到动静,存珠也从屋里跑出来,她对二叔充满好奇,左看看右瞧瞧,随即甩出了一大堆问题:二叔你真的是去北京了,是怎么去的呀,那从北京又跑到哪儿去了,这么多天吃东西了没有?看这样你还活的不错呀……
她的疯子二叔却一句也不回答,扔掉手里的铁锨,双手把郭存志半扶半抱地弄到东屋的炕上,让他顺着炕边横着仰面躺好,然后解开他的衣服,露出胀鼓鼓的大肚子,像快要破裂开来。孙月清伸出手一摸,冰凉梆硬,像石头一样。她一下子傻眼了,这才明白过来,最近几天儿子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进门就往炕上一躺……她原以为是由于罚跪挨打心里别扭,一时缓不过劲来,打不起精神,可没想到是病了,还病得这么重。
郭敬时摆摆手把嫂子和侄女都轰出去,还随手插上了东屋的门闩。他把自己的两只手掌举到胸前,用力搓热后将右掌摁到存志的肚子上,左掌压在右掌上面揉搓起来,开始的时候很轻,慢慢地越揉劲越大,正着揉一阵,反着揉一阵,反着揉完再正着揉,到后来疼得郭存志受不住了,像挨宰的猪一样变了声地乱喊乱叫……郭敬时却不管这一套,侄子喊得越凶,他揉搓的疯劲就越大,两只巴掌牢牢地控制着郭存志。
渐渐地存志不再喊叫,改成了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再加上满脸大汗,黏黏糊糊地分不清哪儿是眼泪,哪儿是汗珠子。他哭的这个痛快呀,挨罚挨打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哭过,好像把这些天受的罪,以及满肚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了。到他哭够了的时候,肚子里的硬块也被他二叔给揉开了,连放几个屁,整个人一下子又通气了。郭敬时给他盖上被单子,叫他躺着不许动,自己开门出去了。
疯子一出去,存珠拉着老娘赶紧过来看她二哥。存志脸上有了血色,看着舒坦多了。孙月清一摸他肚子,也不那么凉了,似乎还有点软乎了,至少不像刚才那么板了,硬块有些松动,成了一疙瘩一块的。存珠惊呼,二叔嘛儿时候学会的治病?孙月清摇摇头,也是一脸的迷惑……
郭敬时到院子的柴火堆上,挑挑拣拣地弄了一抱干柴草捅到灶火膛里点着了,不大一会儿就把铁锅烧热了。撩开锅盖,掐巴着自己褂子上两只鼓鼓囊囊的口袋,将里边的东西噼哩扑噜地全倒热锅里。站在门边偷看的存珠哇一声差点没吐出来……原来他口袋装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虫子,有毛毛虫、绿豆虫、巴角子、蛐蛐、蝼蛄、蚂蚁、蚱蜢、蚴蜒……有些还是活的,咕咕攘攘,恶心死人了,一放进热锅里劈啪乱响,二爷急忙捂锅盖,听着锅里没动静了,才抄起锅边的铲子,掀开锅盖在锅里来回地扒拉。不大会儿的工夫,屋子里竟弥漫出一股奇特的香味儿,显然是虫子们被爆好了。他放平面板,将爆焦的虫子铲到面板上,用擀面杖喀嚓喀嚓地轧成碎末,盛到一个大碗里。
再蹲下身子,拿灰扒将灶火膛的灰扒出来,也不管烫不烫就用手抓了一小把,放进一只大海碗里,再捏了一撮刚炒好的虫子粉掺到里面,然后从茶壶里倒水,拿筷子搅合成多半碗“虫子草灰汤”,这才转身端进东屋。存珠一看就大叫起来,你给我二哥就喝这个呀?郭敬时突然向正常人一样开口了,“傻丫头,这个才是宝贝呐,不喝这个他就过不了这一关啦。”
孙月清把儿子扶起来,存志已经变得很顺从,或许是已经没有力气再挣了,身上除去肚子其他地方全是软的。经过刚才那番揉搓,他对自己的疯子二叔也有了几分信任,很快就把那碗虫子草灰汤喝下去了。郭敬时对嫂子指指桌子上那多半碗虫子粉说,每顿饭不管吃嘛儿,都舀一勺放上,不出半个月保你浮肿就好了。
存珠插嘴,这个真能吃呀?可别毒坏了人呐。郭敬时说没事,这几天我吃的多了,就全仗着它们了。孙月清说,这么多天没吃饭一定饿坏了吧,我这就去给你做点吃的。郭敬时说我才不饿哪,晚上不管你们娘儿俩做嘛儿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