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法兰西,法兰西也报以冷笑。街上满是些怪好玩的老猫头鹰似的侯爷,还乡的人和还魂的鬼,少见多怪的以前的贵族,老成高贵的世家子为了回到法兰西而嘻笑,也为了回到法兰西而哭泣,笑是笑他们自己能和祖国重相见,哭是哭他们失去了当年的君主制。十字军时代的贵族公开侮辱帝国时代的贵族,也就是说,佩剑的贵族,已经失去历史意义的古老世族,查理大帝的战友的子孙蔑视着拿破仑的战友。剑和剑,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彼此相互辱骂,丰特努瓦的剑可笑,已只是一块锈铁;马伦哥的剑丑恶,只是一把马刀①而已。昔日否认昨日。人的情感已无所谓伟大,也无所谓可耻了。有一个人曾称波拿巴为司卡班②。那样的社会现在已不存在了。应当着重指出,那样的社会绝没有什么残余留到今天。当我们随意想起某种情景,使它重新出现在我们的想象中时我们会感到奇怪,会感到那好象是洪水以前的社会。确切的是连社会本身它也被洪水淹没了。它已消灭在两次革命中。思想是何等的洪流!它能多么迅速地埋葬它使命中应破坏淹没的一切,它能多么敏捷地扩展了使人惊奇的视野!
这便是那些遥远愚憨时期的客厅的面貌,在那里马尔坦维尔③被认为比伏尔泰更有才华。
那些客厅有它们自己的一套文学和政治。他们推重菲埃魏④。阿吉埃先生为人们所敬仰。他们评论柯尔内先生,马拉盖河沿的书刊评论家。拿破仑在他们的眼里完全是个来自科西嘉岛的吃人魔鬼。日后在历史里写上布宛纳巴侯爵先生,王军少将,那已是对时代精神所作的让步了。
①剑是贵族用的,马刀是士兵用的。
②司卡班(Scapin),莫里哀所作戏剧《司卡班的诡计》中一个有计谋的仆人。
③马尔坦维尔(Martainville,1776…1830),保王派分子,极右派报纸《白旗报》的创办人。
④菲埃魏(Fiévée,1767…1839),法国反动作家,新闻记者,曾主编《论坛》。
那些客厅的清一色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从一八一八年起,便已有几个空论派①在那些地方露脸。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苗头。那些人的态度是自命为保王派,却又以此而内疚。凡是在极端派自鸣得意的地方,空论派都感到有些惭愧。他们有眼光,他们不开口,他们的政治信条具有适当的自负气概,他们自信能够成功。他们特别讲究领带的白洁和衣冠的整饬,这确是大有用处的。空伦派的错误或不幸,在于创造老青年。他们摆学究架子。他们梦想在专制和过激的制度上移植一种温和的政权。他们想用一种顾全大局的自由主义来代替破坏大局的自由主义,并且有时还表现了一种少见的智力。人们常听到他们这样说:〃应当原谅保王主义!保王主义干了不少好事。它使传统、文化、宗教、虔敬心得以发展。它是忠实、勇敢、有骑士风度、仁爱和虔诚的。它来把君主国家千百年的伟大混在……虽然这是很可惜的……民族的新的伟大里。它的错误是不认识革命、帝国、光荣、自由、年轻的思想、年轻的一代以及新的世纪。但是它对我们所犯的这种错误,我们是不是就没有对它犯过呢?革命应当全面了解,而我们正是革命事业的继承者。攻击保王主义,这是和自由主义背道而驰的。
①空论派是代表大金融资产阶级利益的,他们既反对封建专制,又害怕人民得势,基佐(Guizot)是他们的主要代表。
多么大的过错!多少严重的盲目行动!革命的法兰西不尊敬历史的法兰西,那就是说不尊敬自己的母亲,也就是不尊敬它自己。君主制度的贵族在九月五日以后①所受的待遇正和帝国时代的贵族在七月八日后②所受的待遇一样。他们对雄鹰③不公平,而我们对百合花也不公平。人们总爱禁止某种事物。刮掉路易十四王冠上的金,除去亨利四世的盾形朝徽,这种举动究竟有什么用?我们嘲笑德·伏勃朗④先生擦去耶拿桥上的N⑤!他干的是什么事?正是我们自己所干的事。布维纳的胜利属于我们,正如马伦哥的胜利属于我们是一样的。百合花是我们的,N也是我们的。都是我们的民族遗产。为什么要贬低它们的价值呢?我们不应把过去的祖国看得比现在的祖国低。为什么不接受全部历史?为什么不爱整个法兰西?〃
空论派便是那样批判和保护保王主义的,保王主义者却因受到批判而不满,却因受到保护而怒气冲天。
极端派标志着保王主义的第一阶段,教团⑥则是第二阶段的特点。强横之后,继以灵活。我们简略的描写到此结束。
①九月五日指一八一六年九月五日,路易十八解散〃无双〃议院。第一帝国崩溃,极端保正派实行白色恐怖。一八一五年众议院的选举是在疯狂的白色恐怖下进行的,这一议院被称为〃无双〃议院,通过了一系列恐怖的法律,大部分被告被处以死刑。这一残酷的迫害就连〃神圣同盟〃的领导人都认为是不好的统治手段,故路易十八不得不解散这一议院。
②一八一五年七月八日,路易十八在英普联军护送下回到巴黎。
③鹰是拿破仑的徽志,百合花是王室的徽志。
④德·伏勃朗(deVaublanc,1756…1845),保王派首脑人物之一。
⑤N是Napoléon(拿破仑)的第一个字母。
⑥圣母教团成立于一八○一年,于复辟期间得到发展,并从事反动的政治活动,一八三○年随着波旁王室的倾覆而瓦解。
本书作者,在这故事的发展中处于现代史中这一奇怪时期,他不能不走进这个已成陈迹的社会,顺便望一眼,把它的特点叙述几笔。不过他叙述得很快,并无挖苦或奚落的意思。那些往事是些令人怀念应当正视的往事,因为它们和他的母亲有关,使他和过去联系在一起。此外应当指出,那个小小的社会自有它的伟大处。我们不妨报以微笑,但是不能蔑视它,也不能仇视它。那是往日的法兰西。
马吕斯·彭眉胥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胡乱读了一些书。他从吉诺曼姑奶奶手中解放出来时,他的外祖父便把他托付给一个名副其实的完全昏庸的老师。这智力初开的少年从一个道婆转到一个腐儒手里。马吕斯读了几年中学,继又进了法学院。他成了保王派,狂热而冷峻。他不大爱他的外祖父,外祖父的那种轻浮狠鄙的作风使他难受,他对父亲冷漠阴沉。
那孩子是内热外冷、高尚、慷慨、自负、虔诚和勇往直前的,他严肃到近于严厉,纯洁到象尚未开化。
四匪徒的结局
马吕斯读完他的古典学科恰好是在吉诺曼退出交际社会的时候。老头儿辞别了圣日耳曼郊区和T.夫人的客厅,迁到沼泽区,定居在受难修女街他自己的宅子里。他的用人,除门房以外,还有那个接替马依名叫妮珂莱特的女仆和我们在前面谈到过的那个气促喘急的巴斯克佬。
一八二七年,马吕斯刚满十七岁。一天傍晚,他回到家里,看见外祖父手里捏着一封信。
〃马吕斯,〃吉诺曼先生说,〃你明天得到韦尔农去一趟。〃
〃去干什么?〃马吕斯说。
〃去看你父亲。〃
马吕斯颤了一下。他什么全想到过,却没有料到他有要去看父亲的一天。任何事都不会那样使他感到突兀奇特,而且,应当指出,那样使他不自在。一向疏远惯了的,现在却突然非去亲近不可。那不是一种苦恼,不是,而是一桩苦差事。
马吕斯除了政治方面的反感以外,也还有其他的动机,他一向确切认为他的父亲,那个刀斧手……吉诺曼先生在心平气和的日子里是那样称呼他的……从不爱他,那是明摆着的,否则他不会那样丢了他不管,交给旁人。他既然感到没有人爱他,他对人也就没有爱。再简单没有,他心想。
他当时惊骇到竟想不出什么来问吉诺曼先生。他外祖父接着又说:
〃据说他在害病。他要你去看他。〃
停了一会,他又说:
〃你明天早上走。我记得,喷泉院子好象有辆车,早晨六点开,晚上到。你就乘那辆车好了。他说要去就得赶快。〃
接着,他把那封信捏作一团,往衣袋里一塞。马吕斯本可当晚起程,第二天一早到他父亲身旁的。当时布洛亚街有辆夜间出发去鲁昂的公共马车,经过韦尔农。可是吉诺曼先生和马吕斯,谁都没有想到去打听一下。
第二天,夜色苍茫中马吕斯到了韦尔农。各家的烛光正一一燃起。他随便找个过路人问彭眉胥先生的住处。因为在他的思想里他是和王党同一见解的,他也并不承认他父亲是什么男爵或上校。
那人把一所住屋指给他看。他拉动门铃,有个妇人拿着一盏小油灯,走来开了门。
〃彭眉胥先生住这儿?〃马吕斯说。
那妇人立着不动。
〃是这儿吗?〃马吕斯问。
那妇人点点头。
〃我可以和他谈谈吗?〃
那妇人摇摇头。
〃我是他的儿子,〃马吕斯接着说,〃他等着我呢。〃
〃他不等你了。〃那妇人说。
他这才看出她正淌着眼泪。
她伸手指着一扇矮厅的门。他走了进去。
在那厅里的壁炉上燃着一支羊脂烛,照着三个男人,一个立着,一个跪着,一个倒在地上,穿件衬衫,直挺挺躺在方砖地上。躺在地上的那个便是上校。
另外那两个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神甫,神甫正在祈祷。
上校害了三天的大脑炎。刚得病时,他已感到吉少凶多,便写了封信给吉诺曼先生,去接他的儿子。病一天比一天沉重。马吕斯到达韦尔农的那个傍晚,上校的神志已开始昏迷了,他推开他的女仆,从床上爬起来,大声喊道:〃我儿子不来!我要去找他去!〃接着他走出自己的卧室,倒在前房的方砖地上。他刚刚才断气。
早有人去找医生和神甫。医生来得太迟了,神甫来得太迟了。他儿子也一样,来得太迟了。
从那朦胧的烛光中,可以看到在躺着不动、颜色惨白的上校的脸上,有一大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