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百里也是难找的呀!
……
哥坐在那里,只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而后他就开始抽烟,他从兜里掏出烟来,默默地点上,默默地吸着,一支接一支,一支接一支……哥的脸罩在一片烟雾里,什么也看不出来。几年不见,哥显得很陌生。
老二说:“哥,你说句话吧。”
老三说:“哥呀,一村都是唾沫呀!”
老四说:“哥呀,嫂子好人哪。咱咋能这样呢?”
老五说:“哥,你是出来了,俺可咋办呢?”
哥已吸到第十九支烟了,可他还是不说话。哥沉沉稳稳地坐在那里,脸不阴也不晴,就像是庙里的泥胎一样,一字不吐……哥真是坐得住啊!
说也说了,哭也哭了,求也求了,怎么办呢?——于是,按爹的吩咐,跪吧。他们就跪下了。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齐刷刷地跪在了哥的面前……老二犟些,老二直杠杠地说:“哥,你请个假吧。家里都乱成麻了,爹都快急疯了!无论如何你得回去一趟。是长是圆,得有个交代!”
这时候,哥的身子动了一下,哥终于站起来了。哥站起身来,直直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进了那个有水池的“耳房”,而后是一片“哗、哗”的水声……片刻,哥紧着裤带从里边走出来,哥站在他们身后,闷闷地说:“起来吧,吃饭。”接着,哥又说:“吃了饭再说。”说完,哥扭头就走。
四个蛋儿,一下子就傻了。他们就那么愣愣地在地上跪着,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是起来好,还是继续跪……
不料,哥走了几步,却又退回来了。他重新走进了那个“耳房”,又是一片水声,接着,哥手里托着一个拧干了的湿毛巾走出来。哥来到了他们跟前,蹲下身子,挨个擦去了他们脸上的泪痕……最后,他拍了拍老五,干干脆脆地说:“走。”
不知为什么,四个蛋儿,就这么软儿巴叽地站起身来,乖乖地跟着走。
——就接着吃。
晚饭吃的是烩面,羊肉烩面,一人一大碗,热腾腾的,肉也多多,一层的辣子红油……连着吃了这么两顿,吃得肚子里满满胀胀的,连眼都醉了!而后,趁着夜色,哥把他们四个带到了军区的大操场上。这时候,操场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月光下,就踩着影子走,来到了尽北边的一棵大杨树下。在那棵大杨树的阴影里,哥就地坐下了。哥坐在那里,双腿一盘,腰挺得就像是竖起来的案板,而后,哥沉着脸说:“脚上有铁了?”
四个蛋儿,勾勾头,扬扬脸,你看我,我看你,就说:“……有铁了。”
哥说:“脸呢?”
这么问,四个蛋儿,都愣了……脸?!
哥就说:“我出外这么多年,苦辣酸甜,也就不说了。有两条经验,现在告诉你们。出外行走,一是‘磨脸’,二是‘献心’。先别瞪眼,听我把话说完……”接下去,哥开始给他们上课了,哥说:“脸要‘磨’出来,心要‘献’出去,并非一日之功。要发狠,穷人家的孩子,不发狠不行。我所说的发狠,是要你们‘狠’自己,并不是要你们‘狠’别人。我可以说,这么多年,我的脸已经‘磨’出来了。现在,你们谁上来试试?”
四个蛋儿,都傻傻地看着他,心里说,哥这是干啥呢?
哥平心静气地说:“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你们还能干啥?上来,上来扇我——”
四个蛋仍然呆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哥说:“看你们这点出息?有胆量的,就站出来,扇我。”
老二倔,老二不服。于是,老二梗着脖子走上前来,硬硬地说:“哥,我这是替爹教训你呢。爹说了……”
哥直直地看着他:“说得好。”
老二迟疑了片刻,而后一闭眼,左右开弓,“啪、啪、啪、啪!”一连扇了哥四个大耳刮子……老二心里有气,自然下手也重。
可是,哥仍是挺挺地坐在那里,腰直杠杠的,双腿大盘,纹丝不动。哥说:“老二行,老二还行。老三,你呢?”
老三很警惕,老三慢吞吞地说:“哥,是你让打的。”
哥说:“不错。是我让打的。打吧,你是替爹行孝。”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老三找到了理由,也就敢下手了,他一连扇了八个耳光,打得手都麻了。
哥说:“老三也行。老四,你呢?”
老四站在那里,嘴里嚅嚅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终于,他哭着说:“哥呀,你还是回去一趟吧。求你了。”
哥望着老四,好一会儿才说:“老四,我就担心你呀。这样吧,你如果下不了手,你就吐我。吐吧,你们不是说了,一村都是唾沫!”
老四满脸都是泪,期期艾艾地说:“哥呀,非要这样吗?”
哥就撇下了老四,看着老五,说:“老五,该你了。”
老五狡猾,老五就看着哥,说:“哥,真要我打呀?”
哥笑了,哥微微一笑,说:“我们老五是个大才。老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手小,力气也小……这样吧,你脱了鞋,用鞋底子扇。”
老五说:“哥,我不是这意思。”
哥说:“听话,我知道,老五最听话。”
于是,老五一鞋底下去,哥脸上就出血了……那鞋底是“嫂子”用麻线纳的,很硬。况且,老五贪玩,整天在庄稼棵儿里跑来跑去的,鞋底子上扎的有蒺藜刺儿,那小刺儿在鞋底上扎了多日了,就藏在鞋底的缝隙里。
老五不由得“呀”了一声。
哥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那手绢叠得方方正正的。哥拿着手绢在脸上擦了一下,感慨地说:“咱们弟兄五个,将来,老五是最精彩的呀。”
哥又说:“我告诉你们,这不叫血,这叫脸锈。脸磨得多了,就有了锈了。出门在外,脸上得有锈。现在你们都坐下,听我说。”
弟兄四个,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哥墨着脸,很严肃地说:“今天,你们已经替爹行孝了……我坦白地告诉你们,我的脸已经‘磨’出来了。我不要脸了。出外这些年,心都献了,我还要脸干什么。脸这东西,也就是个面子。我问你们,爹是个很要脸的人,他在村里那么多年,有过面子吗?我还要告诉你们,我之所以这样,是有原因的。娘死的时候,对我是有交代的。娘临死之前,把你们托付给了我,对咱冯家,我是负有责任的。我的责任就是,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拉巴出来。无论多么难,无论是上天入地,我都要把你们拽出来……现在,我问你们,有不愿出来的没有?有谁不愿意出来?”
四个蛋儿,心怦怦地跳着,没有一个人吭声……只有老四,鼻子哼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一点什么,可他没有说。
哥说:“告诉你们,我不会回去了。不久的将来,你们也会离开那里,一个个成为城里人,这是我的当务之急,也是咱们冯家的大事。其他的,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当然,对她,咱们是欠了债的。我知道,欠债总是要还的,那就慢慢还吧……无论还多久,无论还多少年,都要还,等你们全都出来了,全都站住了,站稳了,咱们一块还。”最后,哥又说:“你们回去之后,给我捎句话。你们告诉她,让她放我们冯家一马。冯家将会记住她的大恩大德,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当然,你们还可以告诉她,如果,她非要我脱了这身军装,要我回去种地,那,我就回去。我等她一句话——不过,那样的话,咱就不欠她什么了,从此之后,也就恩断义绝了!”
操场上静静的,月光晦晦的,人陷在一片蒙昧之中。四个蛋儿,突然觉得身上冷了,骨子里寒寒的……
这时候,老四大喊一声,老四泪涟涟地说:“哥呀,咱……”
哥立时就把他的话头截住了。哥果决地说:“不要再说了。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什么都知道。那骂名,我一人担着。我这是为了咱们冯家……”
当天夜里,哥重又把他们送上了北去的火车。在“道理”上,哥终于把他们说服了。可是,在去车站的路上,他们全都默默的,一句话也不说,已经是无话可说了。
要回去了,可他们心里都怯怯的。甚至都有点不想(也不敢)回去了。他们害怕那一村街的唾沫,是真害怕呀……他们很想给哥说一句,说他们不走了。可是,谁也开不了这个口。他们也曾偷眼去看哥,他们发现,哥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可一句一句,很“官”。动不动就“你们”了。出来这么多年,哥的心磨硬了,哥的心是真硬啊!
路上的街灯亮了,那街灯是橘色的,是那种很暖人也很诱人的橘色。放眼望去,那一条条大街就像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金色河流,那是很容易让人迷失的河流……在灯光里,那些城里人一个个金灿灿的,女人们也都色色的。老五突然说:“看那灯,净灯!一盏一盏一盏一盏……咦,城里没有星星?!”
在站台上,哥再一次嘱咐说:要坚强,沉住气,别怕唾沫。
老五说:哥呀,你可要把我们“日弄”出来呀!
一直等弟弟们上了火车后,冯家昌眼里才涌出了泪水。他心痛啊,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有多痛!……只有他自己清楚,从此以后,他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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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牙印儿
应该说,对刘汉香,他是有过多次承诺的。
最早的,是一个牙印儿。那个牙印儿,刻骨铭心哪!
就在冯家昌临走的那天晚上,月亮居然开花了!那时候,秋高气爽,大地一片清明,“月亮花”一片一片地开在地上,把大自然的情义写得足足的。是啊,就在月亮开花的那一刻,他跟她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了河边的小树林。
穿针引线的,仍然是馋嘴老五。这天的傍晚,老五得到了一大包螺丝糖!于是,他槖槖槖一趟,槖槖槖又一趟(时间一改再改:开初是冯家昌在县上还没有回来,他是穿着军装回来的……),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