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乔说:“看见什么了?”
刘汉香说:“……轻。”
老乔说:“听见什么了?”
刘汉香说:“……轻。”
接下去,老乔突然说:“走就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刘汉香不语,渐渐地,眼角里有了泪。
老乔说:“汉香啊,你是气血两亏,忧愤交激,淤结在心,撑得太久了……哭吧,还是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刘汉香不哭。眼角虽有泪,可她就是不哭。
老乔说:“汉香啊,走也好,不走也好,人不过就是一口气。这口气要是上不来,人也就去了。早年,我也‘走’过一回。‘走’的那一刻,人是很舒服的,那个轻啊,就像是羽毛一样,在云彩眼里飘啊飘啊飘啊,无拘无束的。人要是一放下来,那可是真轻!后来就觉得有一阵黑风刮过来,一下子就坠落了,眼看着往下坠,黑洞洞的坠,万丈深渊哪……‘嗡’的一下,就像梦里一样,醒了。是这样吗?”
刘汉香说:“是。”
老乔叹一声,说:“其实,走了也就走了。”
刘汉香默默地说:“走了也就走了。”
老乔就说:“汉香啊,闺女。不瞒你说,早年,我是杀过人的。这话,一村人我都没说过,今天就给你说了吧。当年,我的确是在西北马步芳的队伍上干过事。那时候,我是个马医,是给马看病的。马通人性,在军队里,终年行伍,马跟人一样,也是忧忧愤愤,七老八伤的。当年,我曾亲眼看见一匹高头大马,好好的,突然就死了,是站着死的,它害的是‘崩症’,就那么站着,‘訇’的就倒下了!人也一样,要是淤积过久,总有一天就倒下了……说起来,我这一手针,还是跟我师傅学的。当年,我师傅曾经有一个名扬西北马家军的绰号,叫‘一针寒’。在给马医病的这个行当里,我师傅可以说是顶尖的高手,人称马爷。那时候,马爷一针下去,无论多烈、多犟的马,都会通身大汗,抖动不止……可马爷有个不好的毛病,说句打嘴的话吧,他是个采花贼。我这师傅,他不管走到哪里,就采到哪里。他腰里常揣着一条汗巾,大凡他抢了人家的姑娘出来,翻身上马,带到野外,一针下去,那姑娘就不动了,然后就把那条汗巾铺在姑娘的身下……他告诉我这叫‘采梅’,说是润针用的。那时候,对这方面的事情,我并不懂。既然师傅说是润针用的,也就认为是润针用的。后来,慢慢地也就知晓了一些事情,终于有一天,我跟师傅翻脸了——是因为一个女人。那女人原是跟我好的,好了三年,突然有一天,她竟然跟师傅跑了。那时候我师傅已经六十多岁,可以说是心力、眼力都不如我了,可是,他竟然拐跑了我的女人!这叫我万分仇恨。于是,我在祁连山里追了他们七天,终于追上了他们。那一刻,当我端枪对准师傅的时候,万万想不到的是,那女子却突然护在了师傅的身前!这时候,我就看着那女子,一时百感交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了……于是,我就问她:为啥?!那女子就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我终身难忘的,那女子说,活儿好!这时候枪就响了,是师傅先开的枪,我后开的枪,我一枪穿透了他们两个!师傅枪法很好,可他毕竟老了,手有些抖,但还是打中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师傅和那女人全都死了,两人死时还抱得紧紧的。那时我已万念俱灰,满身是血,躺在地上,那心里一个是空,一个是轻……就觉得这人活着实在是没有多大意思,死就死吧。你想,人在等死的时候心里是啥滋味?人只要一松下来,比屁还轻。可就在这时,你猜我看见了什么?——蚂蚁,是一只红蚂蚁。那蚂蚁就趴在我的袖子上。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当我看到这只蚂蚁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哭了,我是痛哭失声哇。那时候,蚂蚁看着我,我看着蚂蚁,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不知道看了多久……蓝天白云,四周寂无人声。在沙漠里,在这么一片连草都不怎么长的洼地上,怎么会有蚂蚁呢?况且还只有这么一只蚂蚁?我就觉得这是上天赐给我的蚂蚁。古人云,蝼蚁尚且,何况人乎?于是,我就带着这只蚂蚁往外爬。我受的是重伤,那子弹就打在离心脏很近的地方……我把那只蚂蚁放在一个铺了沙子的小药盒里,每爬上一段,我就把它放出来看一看,而后再爬。每次把那只蚂蚁放出来,它就开始拼命地往前爬,从来没有停止过。当我爬到第三天的时候,我真是不想爬了,就觉得再也爬不动了,我就把那只蚂蚁放出来,心里说,蚂蚁呀蚂蚁,你死了吧,我不想再爬了。而后,我伸出手来,想捏死那只蚂蚁,你想,一个万念俱灰的人,捏死一只蚂蚁也不算什么。可是,手伸出来了,蚂蚁却一点也不惧,它仍然在爬,从容不迫地、一点一点地爬……这时候,我的手抖了,它是我唯一的伴儿呀!我知道早晚也是个死,可有了这只蚂蚁,也就不那么孤独了。于是,我突然决定要跟这只蚂蚁赌一赌,如果蚂蚁死了,我就不再爬了,如果蚂蚁一直活着,我就一直爬。就这样,一次一次的,一直爬到了第七天,也是我命不该绝,终于碰到了一支骆驼队……后来,我就跟那只蚂蚁分手了。分手的时候,我给那只蚂蚁敬了个礼,那时我还算是个军人,行的是军中大礼。我有幸能活下来,凭的就是这只蚂蚁呀!今生今世,有两件事是我不清楚的,一是那蚂蚁来自何处?二是那女人的话,那女人嘴里说的,到底是‘活儿好’还是‘好儿活’……”
接着,老乔又说:“汉香啊,在村里,我走路时,是不是常惹人笑话?我知道,他们背后都说我走路像‘跳大神’。也有人叫我‘乔撇子’,这我都知道。可没人知道那是我怕踩了蚂蚁,今生今世,我唯一不敢踩的就是蚂蚁。蚂蚁是我的恩人,是蚂蚁点化了我。说起来,那女人我也是不该杀的。走了就走了,杀她干什么?俗话说,人不知轻重。其实,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什么是轻,什么是重……”
人都有历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那历史就藏在各自的心里,如果他不说,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曾经历了怎样的活……活,好一个活!那一个字里又藏了多少玄机?!
话是这样说,可刘汉香心里仍然很痛。八年的等待、八年的心血、八年的劳作,就像是一腔热血泼在了狗粪上!那些等待的日子,一年年,一天天,历历在目……忽然之间,那个字就碎了,碎得是那样彻底!那痛,一脉一脉,一芒儿一芒儿,刺到了极处,也细微到了极处。你不能想,无论你睁眼还是闭眼,都是一片一片的碎,那碎成了一道道记忆的裂纹,那裂纹里撒满了盐粒,撒满了碾碎了的胡椒;那痛,是用胡椒拌了又用盐渍出来的。在槐林里,在麦秸垛里,在高粱地,在玉米田,曾是那样那样好过……好的时候,人为什么就那么痴?为什么就那么信?遍想,遍想,也想不到会有今天的结局?!
刘汉香大睁着两眼看着自己。她看见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结局在这儿等着呢,结局就是这样等待着她!一年一年,她是那样地信他,她的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他。她是自己走来的。她也在悄悄地给自己置办着嫁妆。那是凭着心思一点一点积累的,今天存一小块布,明天留一小股丝线,后天找到了一个新式的图样,连一个绣了鸳鸯的枕套也要积上很久……最初,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她在墙上画了多少个道儿啊,暗暗地又流了多少泪,也有耐不住的时候,可她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挺着,一日一日地熬着。凭她,能是嫁不出去的女人吗?她的心气有多高啊,她多么想让人看一看她来日的幸福,活上一份让人羡慕不已的骄傲和自豪!那五年,他要是早早说上一声,说他不愿了,她也不会就这么死等。他是写了字的呀!前五年,一年一年的,他都在奖状的背面写上那三个字:等着我。等着我。等着我。等着我。等着我——他是个男人哪,男人就这么不可信吗?!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过眼的烟云,成了狗屎做成的梦!唉,她编了那么多年的席,一日一日地编织着自己的梦想,可编到最后,却成了一张没人要的破席片。这都是自己作下的呀!自己割的苇,自己推的碾,自己破的篾,自己花的工夫搭的心血……这就叫做自碾自,这就叫做自碎自,你又怪得了谁呢?!
蚂蚁,实在是该问一问蚂蚁,路程是那样短,活又是这样艰辛,你为什么还要活?蚂蚁要脸吗?蚂蚁要不要脸?喉咙里总是很腥,血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压下去,再涌上来,再压下去,头涨得像斗一样,那气力真是用尽了!人到了这份儿上,无论是死还是活,都是耻辱的,你将洗不掉这份耻辱!就在大门外边,一村人都看着你呢。有那么多人看着你,一村唾沫,你怎么就断定,不会溅到你的身上?!
久久,久久……刘汉香睁开了眼,木木地说:“乔伯,你去吧。我没事了。”
老乔说:“闺女呀,有句话,我还要说,人还是要见些世面才好。”
刘汉香说:“世面?”
老乔说:“出了门,就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刘汉香沉默了一会儿,说:“乔伯,你去吧。我想独自躺一会儿。”
老乔叹一声,走了。屋子里顿时静下来,那是一种很孤寂的静,那静里透着一种空旷,是心灵的空旷。那空就像是虫子一样,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人的意识……
过了片刻,只听得门轻轻地“吱”了一声,又有人进来了,那是老姑夫。老姑夫闪身进得门来,二话不说,“扑通”往地上一跪,颤着声说:“汉香啊,你可不能死呀。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死。你可千万不能有那种念头,不管那狗日的如何,你都不能走那条路。闺女呀,恩人哪,听我一句话,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就这么说着,他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磕得“咚咚”响!
磕着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