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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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人物-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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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就知道有一颗螺丝松了呢?!然而,当他拿着扳手走回来的时候,老黄却说:“抹油了吗?”见他怔怔的,老黄训道:“去去去,上点指甲油!鸡巴哩,年轻轻的,咋就不爱美哪!”

在车上,老黄使唤他就像使唤奴隶似的,动不动就骂人、熊人。对此,冯家兴极为反感。可他也是个犟人,生气了,就一声不吭。这样,过不一会儿,老黄就受不了了。他就说:“你这个熊蛋货,咋是个闷葫芦?!我说不要吧,你非跟我!操,来段酸话!说个酸话嘛……你不说?鸡巴哩,摊上个不会‘日白’的货,算一点办法也没有。好,你不说我说,我给你说一个……在朝鲜的时候,我有个战友,好喝二两,可他不识字。凡是给他老婆写信的时候,他就画画。那一天,他一连画了三张:第一张,他画了七只鸭;第二张,他画了一个圆肚儿酒瓶,不过,那酒瓶已经打破了;第三张,他只画了一棵树,树叶落了满地……这信寄到了村里,是婆婆先收到的。婆婆就交给了私塾先生,让他给念念,可这老先生拈了半天胡子,竟然看不懂!后来,那信在村里转了一圈,让谁看,谁都看不懂。婆婆没有办法了,只好拿给了媳妇。谁料想,这媳妇一看就明白了……媳妇也是不识字的,给他回信时,就也跟着画了两幅画:第一幅,这女人画了两只鸽子一只鸭;第二幅,这女人把自己画在了纸上,不过,她身子下边还卧了一只羊,那羊死了……鸟货,你知道这画的意思吗?”冯家兴“吞”声笑了,说:“啥意思?”老黄说:“你猜猜?”冯家兴想了想,说:“我猜不出来。”老黄说:“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你个旱娃子,从没走过水路,懂个鸟啊!”冯家兴脸一红,直杠杠地问:“你说啥意思?”那老黄清了清嗓子,说:“这第一张画的意思是:‘妻——呀!’第二张画的意思是:‘好久(酒)不见了!’第三张画的意思是:‘秋后我回家……’那女人不是也画了两张吗?第一张画的意思是:‘哥——哥呀!’第二张画的意思是:‘下边痒(羊)死了!’……”听到这里,冯家兴终于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可是,突然之间,老黄的脸就拉下来了,老黄虎着脸说:“王八蛋,脚!脚往哪儿跷哪?!”

每次回来,都是冯家兴洗车。洗车就洗车吧,可老黄不走,老黄就在那儿蹲着,瞪着两眼看他洗车,只要有一处冲不到,他就跳脚大骂!可后来老黄就不骂了,他想不到的是,这年轻人竟有“洗”的癖好,他不单是给“于美凤”洗,全连车他都给洗了!本来,洗了车,老黄是要检查的。老黄的检查极为严格,每次,他都要戴上一双白手套,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在车上摸一遍,那情景就像是在摸女人的脸!摸的时候,只要没有灰尘,老黄的脸色就极为温和,脉脉的,一纹儿一纹儿的,让人不由得感动……后来,他信了冯家兴,就不再检查了,只吩咐说:“先给‘于美凤’洗!”

慢慢,日子一长,冯家兴跟老黄就近了。有时候,老黄也带他去喝二两。有一次,老黄喝醉了酒,突然把手伸出来,比做枪状,指着他的腰眼,说:“家伙硬吗?”冯家兴先是一怔,说:“家伙?啥家伙?”老黄就说:“枪。”冯家兴说:“……枪?”而后又一细品味,看老黄乜斜着醉眼,那目光竟是朝着裤裆去的,就忍不住想笑,说:“有哇,有。”老黄拍拍他,很认真地说:“枪是人的命,掖好它!”跟他这么长时间了,冯家兴也想逗逗嘴,就出人意外地接了一句,说:“你呢?老、老枪吧?——‘德国造’?”老黄一迟疑,竟大言不惭地说:“那当然。叭叭叭叭,连发——二十响的!”可过了一会儿,他端起酒杯,连喝了几盅,叹一声,说:“枪是好枪。可惜,枪丢了,丢在朝鲜战场上了……”冯家兴竟傻傻地追问道:“丢、丢了?!咋、咋就丢……”可话还没说完,冯家兴突然觉得老黄眼神不对,就呆呆地望着他,再也不敢乱说什么了。不料,片刻工夫,老黄却毫无来由地发起火来,他抓起一个盘子,“叭”一下摔在地上,喝道:“看你那鸟眼?看啥看?!有啥鸡巴看的?!你他妈有枪?你他妈是‘汉阳造’——假家伙!王八蛋,滚,你给我滚!”说着,他“哇”一声,吐了一桌子!接下去,他竟趴在桌子上哭起来了,嗷嗷大哭!

后来,连长把冯家兴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连长说:“对老黄,你一定要尊重!他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功臣。当年,桥被炸坏了,十轮的卡车,他硬是从临时架起的两根铁轨上开过去,把弹药送到了前线……我告诉你,老黄是连里最好的司机。如果不是你哥出面说情,我是不会把你派给老黄的。”接着,连长迟疑了一下,严肃地说:“有个情况,我也给你说一下。但是,不准告诉任何人。你要是跟人说了,出了问题,我立马让你滚蛋!老黄这个人,心里苦哇!他结婚刚三天,就去了朝鲜……后来,嗯,这个,这个,啊?他他他负了伤……老婆就跟他离婚了。”

从第二天起,冯家兴就开始叫他黄师傅了。那是从心里叫的,一口一个黄师傅,叫得真真切切。给他端茶,给他递水,凡是能干的活,他都抢着去干……老黄却说:“别,你别。黄鸡巴黄,我就是下三滥,是个丝瓜秧子,你年轻轻的,可别跟我学坏了。”再后来,老黄就跟他交了心了,老黄说:“兄弟呀,你太‘僵’了,你别那么‘僵’。这男人,要想活出点滋味来,你记住我的话,一是要爱,你要会爱。二是要有感觉,那感觉是要你去品味的。比如这车,就跟女人一样,你要一点一点地去处,处久了,就处出感觉来了。你没听人说吗,‘处’女,‘处’女,主要是个‘处’,那是要你长期接触哩……哎,你瞅,你瞅,看那屁股吊的!”

在一种特定的环境里,人是可以改变的。身边有这么一个“黄师傅”,你想,冯家兴还会缺少“乐子”吗?跟上了这么一个人,你想不快乐都不成。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呀。要说起来,那日子很“下流”,很不正经。可是,一天天的,有酸话整天包围着你,逼着你乐,逼着你开口“日白”,慢慢,那舌头在嘴里磨来磨去的,“吞儿”一笑,“吞儿”一笑,也终于顶出些活泛来,人也就不显得那么“僵”、那么闷了。这人一旦开朗了,看看天,也很蓝哪!况且,那些所谓的“酸话”都是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几乎是带有“经典”性质的民间幽默。这幽默是来自生活底层的,是一个个小“包袱”、小“悬念”扣出来的,就像是撒在日子里的胡椒,是提“味”的……这里边当然有阴差阳错的成分,就像是种庄稼一样,你种下的是跳蚤,收获的却是黄金。在这里,无意间,冯家兴获得了更多的幽默。幽默,那可是人生的大味呀!

那时候,冯家兴已定下心来,立志要跟着黄师傅好好学车,他要当一个好司机,学上一门好技术。他心里说,将来就吃这碗饭了。

可是,他又错了。

九个月之后,冯家兴又被抽到了团里的一个新闻写作学习班,在学习班学习了三个月后(那真是赶鸭子上架呀),又是一纸命令,把他调到了师政治处的通讯组……这些,都是哥一手安排的。哥在他身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哥这样把他调来调去,一是为了让他长些见识,再就是为了磨砺他,让他学会“忍”和“韧”。所以,他的每一次调动或是升迁,都是哥精心策划的结果。那是一条回旋往复的曲线,这条曲线一次次地改变着他的命运。此后,在长达十二年的时间里,他就像是哥手里的一枚棋子,一切都在哥的安排下,不断地发生着出人意料的变化……平心而论,在一次次的调动中,他也算是争气,从没让哥丢过面子。当然,那一个一个的位置,不但使他的身份发生着变化,也使他的眼界发生着变化,一个从乡下走出来的娃子,阅历就是他人生的最大财富!再后来,当他干到了副团职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他早年的那些想法——当一名司机——是极为可笑的,简直就是鼠目寸光!在过去了许多日子后,他曾连声叹道:我真是不如哥呀!

在部队的那些日子里,应该说,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位“黄人”,黄师傅。后来,当黄师傅病重的时候,他还去看过他。黄师傅患的是肾癌。让他惊讶的是,黄师傅临死前,竟然又给他讲了一个笑话!在病房里,身上插满管子的黄师傅一点一点地把裤子从身上褪下来,笑着说:“看见了吗,空枪。”是的,他看见了,那个本该卧“鸟”的地方,却没有“鸟”,只是一个又老又丑的“空巢”……接着,老黄说:“老弟,可它仍然有威力。待会儿,有三个女人来看它!你信吗?”冯家兴迟疑了片刻,说:“我信。”老黄说:“鸡巴哩,真信?”冯家兴说:“真信。”老黄笑了笑,就一点一点地把裤子提上去,喃喃地说:“老了,枪套也可以吓人。”而后,他就把眼睛闭上了……可是,更让人惊奇的是,果然就有三个女人来看他!这三个女人一个是湖南的,一个是江西的,一个是河南的,相互间竟然谁也不认识谁。女人们说,许多年来,他一直持续不断地分别给她们寄钱,帮她们抚养孩子……当时,冯家兴的确是被这件事感动了,他曾专门给报社写过一篇文章。可是,那文章后来没有发,退回来了,原因是“格调不高”。是呀,黄师傅并不认识这三个女人,仅仅是因为这三个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于美凤”。那么,于美凤又是谁呢?这就没人知道了。可留存在冯家兴心里的,却是一种人生态度,那是大人生的态度!虽然这“态度”是黄色的。

当然,当然了,他最信服的,还是哥。有一天,当老三来信埋怨哥的时候,他就在信上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并且嘱咐说,一定要听哥的!

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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