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突然就有了一声“姐”,仍然是很红薯味的“姐吔”!随着这一喊,她们真的就看到他了,居然是西装革履,脖子上还打着一条领带!个子仍然不高,但体体面面的,忽然间好像就胖了一点,脸上有光。他就在她们眼前不远的地方站着,可她们竟然没有看到他?!……他微微地笑着,说:“姐吔,请吧。”
“姐”们一个个都怔在那儿了。有一位“姐”怎么也忍不住,很突兀地说:“小福子,你抢了银行吗?!”
他笑了,很含蓄地一笑,默默地说:“那倒不至于。请,请吧。”
倏尔,她们发现,这是一个男人了。
锦江饭店的大厅是很豪华的,地毯也是很软的,走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在过道里,在电梯间,她们眼前出现了一连串的“请”,那是服务小姐的“请”——侬侬款款的软语呀。可不知为什么,她们的心都沉甸甸的,就像是人人都背着一个大包袱!
在那个豪华得让人眼晕的包间里,她们首先看见的是一架白色的钢琴!一个穿素色曳地长裙的女人正优雅地在弹奏着什么……那音乐是很舒缓的,带一点忧伤,还有些怀旧,“姐”们听了,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湿湿的。那包间真大呀,一处一处的,都是情调,那白也雅,那粉也素……还有两位穿红纱裙的江南少女依墙而立,看上去文文气气的,很“皇家”呀。在包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雕花大圆桌,周围是十二把与桌子相配的雕花椅子,桌上,那盘,那盏,那菜,全都是有品位、上档次的……看上去让人目不暇接!就在这时,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受人指使的“小福子”竟然对那两个穿红裙的姑娘下了“命令”,他抬了抬手,说:“你们两个,出去吧。我们战友们在一块说说话。到上热菜的时候,你们再进来。”那两个姑娘优雅地点了点头,很知趣地退出去了。
关上门的时候,女连长久久地望着他,而后说:“小福子,发财了?”
冯家福笑了笑,很谦虚地说:“没有。说实话,做了一点证券。坐吧,坐。”
女连长佯装恼怒地望着他说:“这孩子,没有发财你显摆什么?花这么多钱?!”
冯家福说:“姐吔,不是显摆,是报答。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姐’们对我太好了,我欠你们的,真的,这是报答。”
这么一说,“姐”们坐还是坐了,却有了一点生分。在这里,“报答”二字就像刀子一样,一下子划开了她、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仿佛是一层面纱,一直隐隐约约地罩着什么,如今,这层面纱被刀子挑开了,挑得人们很不舒服——人是不能“平等”的,在不知不觉之间,人怎么就“平等”了呢?她们心里说,这个小福子,这小福子啊!
然而,这毕竟是一次难得的聚会,在音乐的伴奏下,那气氛又一点点地燃起来了。况且,冯家福一声声地叫着“姐吔”,那“姐吔”叫得依旧很甜。就这么姐姐弟弟的,你一喊,我一喊,把那一点美好又重新唤回来了……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冯家福从身旁的包里拿出了一个个早已装好的信封,那些信封厚薄不等、都是写好名字的,一一分发到“姐”们的手里。看“姐”们一个个都愣愣的,他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姐吔……”
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出来,一个绰号叫“花喜鹊”的急性子红姐,就先先地把那个信封拆开了,她伸手一掏,从里边竟然摸出五块钱来!这“花喜鹊”一下子就炸了,她叽叽喳喳地嚷嚷说:“小福子,你,你这是干什么?!”
经她这么一喊,众位“姐”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打开各自的信封看了,只见里边钱数不等:有几十的,有几百的,有几千的,竟然还有两个上万的!……到了这时候,连长把脸一沉,说:“小福子,你解释一下,这是干什么?!”
可是,冯家福竟然连连长也不叫了,他说:“姐吔,听我说。”这声“姐吔”自然不是单对连长的,那是对着众位女兵们说的。他说:“当兵这些年来,我得到了姐们的很多关照,这些我都一一记下了,也是不会忘的,要是姐们哪一天有了难处,我是一定会报答你们的。我首先要声明的是,这点钱,并不是我对你们的报答,应该说,这是我克扣你们的钱。本来,要是没有条件,我就不还了,赖了。可今天,我有这个条件了,所以,我一定要给你们说清楚,我克扣过你们的钱……”
包间里顿时静下来了,静得只剩下了音乐,很有点怀旧的音乐,那音乐像水一样在人心上弥漫着,忧伤出一种很空旷的凉意,还有……
只有冯家福一人在说。他很得意、也很动情地说:“姐吔,有些话,要是今天不说,以后也就没有机会说了。再说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当年,初来当兵的时候,我克扣过你们所有人的钱。这些,我都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呢……最初是因为我贪嘴,后来就不是贪嘴的问题了。我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克扣钱,是红姐给我的,那是让我代她买梳子的钱,那钱数太小,我没敢多扣,第一次我扣了五分钱,那五分钱我买了一个‘大白兔’奶糖,一路走一路吃……我克扣的第二笔钱,是玉姐的。那天她让我代她去买一管牙膏、一个小镜子,那次我克扣了她三毛六分钱,那天傍晚,在路边的小店里,我买了一碗馄饨,一个生煎馒头,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上海的生煎馒头,真香啊!第三笔,是娟姐托我去南京路代她买一件毛衣,南京路上有一家‘开开毛衣店’。那件毛衣是她事先看好的,当时没有买,回来又后悔了,第二天托我去捎……为这件兔毛的开丝米线蓝毛衣,我在南京路上整整游荡了一个上午,在那家‘开开毛衣店’三进三出,跟卖毛衣的售货员一次次砍价,终于便宜了十块钱,这十块钱,我又花了。开初呢,我还是‘小打油’,扣那么一点点。此后就多了,此后不管买什么,我都会克扣下来一些……再往后,那就不单单是克扣了,后来我是‘上打下’。所谓‘上打下’,就是我先把王姐给我买东西的钱花掉,而后再用李姐给的钱买王姐要的东西,再用孙姐给的钱去买李姐要的东西,依次类推……后来在你们的举荐下,卫戍区托我办事的人越来越多,当钱数越来越大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我非常害怕。我真的是有点怕了,我说过我怕钱,那是我害怕有一天露了馅。当然,当然了,要不是你们给我的这些钱,我也不会走遍上海,更不会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比上海人更熟悉上海……姐吔,你们也许不知道,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日子是在刀尖上过的!我害怕。我夜里曾经偷偷地哭过,我也扇过自己的脸。我对自己说,你怎么这么馋哪!那时候,我是真怕呀,我怕有一天露了馅,还不上钱……有一回,还真差一点就露馅了,是我哥救了我。”
他说:“现在,我已脱了军装,可以说这个话了。我说了,你们可能不信,我曾经给人推销过扣子。真的,就是那种一分、二分、五分的有机玻璃扣子。那是一个温州客商交给我做的。我是在一个茶馆里认识那个温州客商的。他在温州有一个家庭作坊式的工厂,专门生产扣子。那时,他就像个叫花子似的,肩上扛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他生产的扣子,沿街推销……他说他想在上海找个人代理他的扣子。我当时灵机一动,就说我可以给你代理。他说,你穿着军装呢,怎么代理?我说,那你别管,那是我的事情。他看着我,就那么看了一会儿,说老弟,你有什么要求?我说没有什么要求,你把扣子每样给我一个就是了。他生产有几百种扣子,他就拿出来让我挑,第一次我只挑了二十六个。你们知道扣子很小,我装在衣兜里,谁也看不出来……就这样,凭着一个兜,我成了这家工厂的上海代理了。我把那些扣子装在兜里,每走过一个商店,我就掏出来让人家看,要是看中了那样,就定下来。可有一样,我绝不让那温州客商跟商场里的人直接见面……那客商不会想到,正是这身军装取得了人们的信任。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几乎跑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说实话,我是用卫戍区给我买东西的钱做周转的,依旧是‘上打下’……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一年多的时间,我挣了三万八千块钱!有了这三万多块钱,我就收手不干了。推销扣子太累,一家一家的去磨嘴皮子,腿都快跑断了,我不想再干了……”
当冯家福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停下来喝了口水,见“姐”们都愣愣地望着他,就像不认识似的……他笑了笑,又接着往下说:“后来我就做证券了。有一天,在街头上,我看人们乱嚷嚷的,在议论着什么……突然间,我觉得我闻到了一股气味。我就像猎犬一样,突然闻到了生意的气味。真的,我不骗你们,我真是闻到了。我立时就冲了进去,那里排着长队,是在买‘认购证’呀……那是我的一次人生转机!也许你们已经忘记了,那天我回到部队之后,曾分别找过你们,我一个一个对你们说,姐吔,相信我吗?你们说,相信。我说如今办事太难了,我需要一个上海户口的身份证,我说是办‘煤气证’用的,让你们一人给我找一个,你们在上海熟人多……后来一共找了十二个身份证。那就是我做股票的开端。我用推销扣子积攒的三万多块钱,加上卫戍区让我采购用的钱,一共五万多一点,同时,我又分别给我的三个哥哥写信,让他们给我凑了一些,总共八万块钱,全部砸在了股票上……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是真挣了钱,我一定会百倍地报答你们——一百倍!”
他说:“姐吔,不瞒你们说,我真是有做生意的天分。我曾经有过一段很美妙的日子。那时候,我一睡醒来,每天能赚五百块钱……真好啊,真好!有一段,你们看我牙总是咬着,那是我在等待机会哪,我在等抛出的机会,等那笔钱涨到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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