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她已联系到一批树苗,算是人家支援沙湖县的,眼下得紧着把苗分下去。村支书们一听树苗不掏钱,全都抢着往自个村里要。林雅雯正想批评几句何家湾的何老木,去年的任务他拉得最多,今年他还几次撂挑子,说不想干了。话还没出口,猛听得外面吼吼作响,眨眼间天地便一片昏黑。一看这阵势,林雅雯就知道,会开不成了。
在沙湖工作,你必须得学会观察天气,得摸准老天的脾气,否则,你让天气卖了都不知道。这也算是她到沙湖后的一大长进,一个从不看天气预报的人,现在不但每天都要关注天气变化,还要跟农民认真学二十四个节气,以及每个节气中天气有可能出现的反常。现在这方面,她算是半个专家了,甚至不比祁茂林差。只要竖起耳朵一听,就知道,这风大约有几级,是一刮而过,还是要持续好些日子。她听了不到半分钟,脸一黑,冲村干部们说:〃马上回去,种树的事先放着,全力以赴,防这场风。〃话音还没落,窗子便嘭地被风吹开,一股沙尘卷进来,呛得人直打喷嚏。
村干部们也都是气象专家,不用林雅雯提醒,心里早就急了,一个个弹起身子往外跑。还没走出粮管所院子,风沙便把世界彻底遮盖了。
沙尘暴来了。
打发走村干部,林雅雯心里还不踏实,又紧急通知乡党委,将乡上的干部分头往下派,而且言明,去了第一任务,就是保证村民的人身安全,不等风沙彻底停掉,绝不许回来。派完乡干部,她自己也往沙湾村去,刚拐过粮管所那条路,就看见四野里已乱成一片。地里的人往家跑,沙梁上的往草丛中跑,学生娃娃也被吓懵了,四下里乱钻,吓得大人满庄子喊。一只鸡在草垛上打鸣,刚张开嗓子,让风嗖一下掠到了空中,惊得女主人鸡呀一声,嗓子里就灌满了沙。落下来时,已刮到了几十米外。两只拴在胡杨树上的羊让风扯断了绳子,跌跌撞撞地卷着跑,一只撞在电线杆上晕了,一只卷到了井里。村里的草垛掀翻了,草舞起来,铺天盖地。
林雅雯跟粮管所一帮人,先紧着把学生娃娃往家送。狂风掀起她的衣襟,扯起她的头发,耳朵里灌满了沙,近在咫尺的强光景说话她都听不见。强光景只好拽住她,对着她的耳朵大喊:〃林县长你回乡上指挥,这儿有我们。〃林雅雯没理强光景,她看见一个孩子失足掉进了干渠,幸好干渠没水,便跳进去抱起他,问是谁家的。孩子吓得六神无主,猛一下扑她怀里哭起来。
问来问去,孩子是陈喜娃的。等把陈喜娃的儿子送回家,黑风便袭来了。
真正可怕的是黑风,到这时,沙湾人才知道最可怕的时候到了。纷纷躲进家里,门关得死死的,听黑风吼吼地掠过。树被刮断了,红柳连根拔起来,卷到了空中。天地一片污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黑风持续了一天一夜,整个沙漠像是被洗劫了一般,一尺厚的黄沙覆盖了整个村庄,田地不见了,麦苗不见了,绿树不见了,草丛不见了,世界一片浑黄。沙湾人欲哭无泪。
林雅雯算是再次领教了沙尘暴的厉害。
南湖毁林事件的调查会终于在流管处召开。县委书记祁茂林是在大风中赶来的,车子被风困在路上长达五小时,手机也断了信号,急得他直在车中骂娘。隔着车窗,他亲眼望见一户人家的房子被掀翻,几次他都要下去,被司机强行关在了车内。还好,风停后他跑到那户人家,人没伤,全都躲在了水窖里。几年持续干旱,水窖全成了摆设,人畜饮水要到几十里外的沙漠水库去拉,仅这一项开支,就增加农民负担几百元。不幸的是去年水库竟也干涸,后来国务院拨出专款,加上上游省市的支持,才算是没让水库见了底。
祁茂林一到胡杨,先是紧着安排救灾。这次沙尘袭击给农民带来的损失可谓巨大,灾情调查了刚一天,就调查不下去了,农作物全部毁了,房屋受灾程度也很厉害,农民们一见干部,就哭得哇哇响。祁茂林紧急安排县上各部门全力支农,先帮农民把家安顿好,能吃上水,然后再想办法抗灾。
现场会是由市委跟水利厅联合召开的,市上主要领导也都来了,大家心情都很沉重。祁茂林在省城时,曾跟水利厅主要领导汇报过南湖的事,当时并不知道死了人,汇报的主题还是那片林地。祁茂林请求省厅重新派专家论证,对流管处的改革一定要在保护沙漠生态的前提下进行。当时省厅也答应,说是派人下来。现在死了人,而且不是一个,大风中又有一名推土机手医治无效死了,问题的性质一下变了,大家都不谈毁林的事,而是把矛头直接对准沙湾村的村民和背后指使者,这便让祁茂林很被动。
会议开了一个小时,调查便开始。沙湾村的村民前前后后被叫去二十多人,奇怪的是没一人承认乡领导在背后指使,都说是村民自发的,要杀要剐,听便。祁茂林似乎稍稍松了口气,可另一边心里,却感到痛。村民们显然是抱了极大的对立情绪,说话硬邦邦的,把市委领导也不放眼里。调查了半天,也没调查出个啥,祁茂林觉得憋气,望一眼被沙尘毁了的大片庄稼和农舍,心更是重得提不起来。吃饭时他悄悄跟市里领导商量,能不能换个方向开,这样开下去于事无补呀。市领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你惹出的是啥事么,这比〃121〃还严重!〃
下午再开,市领导就发了火。县长林雅雯居然没到会,说是去了救灾现场。省厅来的两个副厅长意见很大,本来下午要追究县上领导的责任,林雅雯这个组长不来,等于是向省厅示威。市领导让祁茂林亲自去叫,祁茂林走出会场,点了根烟,沿着沙梁子慢悠悠地往前走,边走边朝四下看,沙尘洗劫后的田野,满目荒杂,厚厚的黄沙将大地的绿意全吞没了,远处的村民们正在忙着清理田里的沙土。村庄呈一派灰黄色。
祁茂林想起自己在胡杨乡当书记的时光,那时节,虽说沙湖干了,可南北湖的绿意一到春天便扑面而来,红柳、梭梭、沙刺、胡杨,这些沙生植物以盎然的姿态迎接春的到来,野兔不时在其中蹿来蹿去,灰鸽子成群结队往沙窝里飞,景色美得令人收不回目光。这才多少个年头,沙湖就成了这样子,再这么下去,胡杨乡的农民真是没法立足了。一想这个问题,祁茂林就觉得心被啥东西堵住了,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哽得他直想冲大漠吼两嗓子。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突然在一块石碑前停下,石碑一大半已让沙埋了,只露出上面两颗字:胡杨。祁茂林的脑子里蓦地闪出一组镜头,火红的秧歌队,震耳的锣鼓,披红戴彩的人们,豪情万丈的誓言。那时他刚当选副县长,一场声势浩大的平沙造田运动开始了。县上提出用五年时间,将沙漠改造成良田,创造人类历史上一个奇迹,让浩瀚的大漠变成商品粮基地。于是一批接一批的移民从山区的各个角落搬来,人唤马叫,好不热闹。一片一片的沙枣林被砍倒,推土机昼夜不停地叫,一个又一个开发区在沙漠剪彩,立碑,一口接一口的机井开始往外抽水,形势喜人得很。祁茂林脚下的这片胡杨乡井灌开发区就是他亲自剪的彩,当时他的照片还登在地委党报的头版上,风光得很。
祁茂林深深叹口气,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脚下这片土地,艰难地收回目光,脚步沉重地离开石碑。他忘记了出来是做什么,忧心忡忡回到会议室,才记起是去叫林雅雯。抬头一看,县长林雅雯正在发言。她不发还好,一发,市领导的火就被发起来了。
林雅雯的发言直冲省厅两位副厅长,说胡杨河流域管理处的改革是造成两起恶性事故的根本原由,如果听任流管处将青土湖和南湖上千亩林地毁了,我这个县长就是历史的罪人。
市领导接过她的话就发脾气:〃你是罪人,那证明我们在座的都没党性,都没替老百姓着想?雅雯同志,今天的会不是讨论胡杨河流域的改革,是让你们反省自己,在做好群众思想工作这点上,你这个组长到不到位?有意见可以提,有看法也可以谈,但聚众闹事,集体械斗,致死两条人命,难道你们还不该吸取教训?〃
林雅雯略一思忖,有点沉痛地说:〃吸取教训的是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领导,是我们每一个手中握有权力的决策者。〃
〃雅雯!〃祁茂林打断她,用手势制止她不要乱冲动。这种场合,一句话有可能就将你的全部工作否定掉。这次去省上,祁茂林深深感到胡杨河流域改革的艰难与复杂,它不只是牵扯到几千多号人的失业,而是一条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河系突然不存在了,在这个地球上永远消失了。这条河系一消失,举世闻名的沙漠水库下一步也极有可能消失。相比之下,几千多号工人算什么?
会议开了两天,最后在极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会上形成初步意见,胡杨河流域的改革暂停脚步,等相关方面广泛论证后再行深化。沙湾村村民集体械斗致死人命案由市公安局全力侦破,任何人不得干涉。至于县乡两级领导在此次事件中的责任,由县上自查,拿出意见后报市委。会议同时要求,市县两级务必全力动员,帮助胡杨乡农民开展生产自救。
会议一结束,省市领导连工作餐也没吃,就驱车走了。祁茂林送领导上了车,回头想跟林雅雯说件事,却见林雅雯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也就在这个下午,领导们全走后,朱世帮孤零零走出了开发公司那座院子。这两天,先后有四位领导找他谈话,具体内容,人们不得而知,不过从他脸上透出的气息看,谈话绝没有好内容,要不,他那张脸,也不会黑得跟锅贴一样。
朱世帮瘦了,这才几天工夫,他就瘦了一圈,一双眼睛深陷着,眼圈四周,黑青黑青,头发像蒿草一样乱长着,衣服领子上满是污垢。猛一看,就像是从监狱里刚逃出来。领导们让他把自己整理一下,他笑说:〃这样子不挺好么,咋整理?〃
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