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祁茂林和林雅雯一大早就候在宾馆,车队抵达时,林雅雯突然接到郑奉时的电话,郑奉时告诉她,他已从新疆回来,正在流管处恭候各位领导的光临。林雅雯还没来得及跟郑奉时说什么,孙涛书记已笑着走过来,向他们介绍冯桥。
目光相碰的一瞬,林雅雯感觉自己的身子抖了一下,冯桥倒是无所谓,居高临下说了声:〃你们辛苦了。〃然后将目光挪开,投到秘书长赵宪勇的脸上。林雅雯发现,多年不见,冯桥的目光还是那么冷傲、拒人于千里,只不过,这目光里更多了一层风霜。跟他脸上的皱纹联系起来,就能让人想得到,这些年,这个踌躇满志的男人并不是一帆风顺。
见冯桥不再注意自己,林雅雯将心思收回,跟赵宪勇交谈着,往会议厅去。这空儿,市委孙涛书记已将冯桥此行的主要目的说给了祁茂林。祁茂林的脸色由暖变冷,他心里忍不住嘀咕,孙涛书记怎么也变调子了啊?
省市县三级领导在沙湖县宾馆召开简短会议,会议由市委书记孙涛主持,孙涛书记先是致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他代表市委、市政府对冯桥书记一行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同时对市县两级干部提出要求,一定要以这次视察为动力,将河西市及沙湖县的各项工作推向一个新高潮。赵宪勇代表冯桥一行讲了几点要求,说这次省委派出调研组到河西市沙湖县,就是想现场解决流管处跟沙湖农民的历史纠纷,要本着尊重历史尊重现实的原则,一切围绕着发展这个大目标,该县上让步的,县上让步,该流管处做出牺牲的,流管处做出牺牲。一个原则就是,流管处的改革要加大力度,要往纵深处推进。要按照省委海林同志的要求,把工作做扎实,做细致。至于县上有什么具体困难,可以提出来,由调研组研究解决,调研组解决不了的,把问题带回去,由省委解决。
会议之后,省市县三级领导驱车前往胡杨乡,祁茂林走在最前,林雅雯的车子在最后。上路不久,林雅雯心里不踏实,打电话给王树林,问沙湾村的群众情绪怎么样,不会出什么问题吧?王树林保证道:〃林县你就放心,这次要是出了问题,我王树林任打任罚。〃林雅雯没心思跟王树林说笑。刚才赵宪勇一番话,沉甸甸压在她心上,总让人感觉冯桥此趟来,有什么不测要发生。
会是什么呢?林雅雯摇摇头,思绪再次回到现实中。又走了几分钟,她将电话打给公安局的王队,问他值勤工作落实得咋样,那几个重点对象看好了没?王队的话跟王树林的一样,说都按县上的要求落实到位了,不会有差错。林雅雯这才彻底放下心,开始思考,沙湾村跟流管处的矛盾,到底怎么解决?
想了还没五分钟,脑子里哗地跃出一张脸来,那脸带着威严,带着成功者特有的自豪,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逼人气势。往事如烟,一旦拔去堵在那儿的塞子,它便袅袅地,重新罩满你的世界。多少年过去了,林雅雯是轻易不动心中这一层的,这一层,被她裹得太紧,太严,像煤、像火,被她沉沉地封在底层,生怕一掀开,便有滚滚岩浆奔腾出来,将她平静的生活彻底掀翻……
可是,有些事,她又不能不想。有些记忆,她又不得不打开。毕竟,这个人出现了,而且以更高贵的身份,更加强大的姿态。她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了。
那是跟洪光大吃完那次饭不久,大约一个月吧,林雅雯都把那个人给忘了,那张脸也早已变得模糊。林雅雯是那种不愿意攀高枝的人,更不是那种见缝隙就想钻的机会分子,她安于平静,安于现实,从没想过指靠着谁,把自己拉升一下。尽管洪光大拐弯抹角提醒她几次,说人我是介绍你认识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本事了。林雅雯真是缺乏这种本事,况且她也搞不明白,自己抓住他又能做什么?但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刻意要忘记的人,刻意要从脑子里赶走的人,却会出其不意地,来到你面前,令你想躲都躲不掉。
那是个周末,林雅雯原打算下班后去看父母,跟父母一同吃顿饭,桌上的电话偏就响了。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方说他是水利厅机关办公室。林雅雯哦了一声,心想一定是打错了,正无精打采地要挂了电话,对方忽然说:〃林科长么,我们厅长想见见你。〃
〃厅长?〃林雅雯有些好奇,更觉莫名其妙,由不住的,就多跟对方说了几句。对方错以为她来了热情,马上也换出一副热情,跟她寒暄起来。聊了几分钟,林雅雯才觉自己有些失态,不该跟陌生人这么套近乎,便道:〃我要下班了,请问你有什么事?〃
对方报出一个名字,紧跟着说了一个地方,依旧热情十足地说:〃我们厅长想跟你谈谈,当然是工作上的事,希望你能准时来。〃搁了电话很久,林雅雯还在恍惚,他找我谈工作?一个副厅长找别的单位的小科长,会有什么工作?
矛盾归矛盾,林雅雯最终还是去了。到了地方,才发现只有他一人,那个自称姓朱的秘书并没陪着他。林雅雯落落大方地走进包厢,在他面前坐下。他笑着,跟上次比起来,他的脸有几分温和,也多了一层喜色,隐隐的,还带着一层诱惑。不过他的屁股还是没离开椅子,只是稍稍欠了欠身,就算跟她打了招呼。一开始林雅雯有点不安,毕竟,坐在她对面的,是厅级领导,而且听说他在水利厅很有权威,虽是副厅长,却兼着几个重大工程的总指挥,他手下可以调动的兵马,足有上万人。这样一个角色,分量重得不是一般,林雅雯焉能不紧张?不过还好,他用几句幽默话,让她轻松下来。成功的男人往往缺少幽默,位高权重者,更是视幽默为大忌,没想,这一天的他将幽默发挥到了极致,不但让林雅雯放松了,让他自己也很放松。权贵有时候真像一张纸,油彩很浓的画纸,蒙在脸上,是很能吓住人的,一旦将它撕开,将人的本来面目还原出来,这个人,其实就很平常了。
林雅雯跟他有说有笑,将两个人的晚餐吃得蛮有味道。中间他关切地问,想不想到水利厅来?林雅雯嫣然一笑:〃到水利厅做什么,我又不是学水的?〃
〃这跟学什么没关,如果你想来,马上就可以来。〃他也笑着,脸舒展得很。
〃不了,我对目前的环境很满意。〃林雅雯替他蓄了水,坐下道。
〃不求上进。〃他喝了一口茶,吐出这么四个字,然后就把目光搁她脸上,一动不动。
林雅雯再次紧张,她弄不清这话是表扬还是批评,最好什么含意也没。那样,她才能不背包袱。有时候包袱是很容易压你身上的,上级一句话,一声咳嗽,或是一个不满的眼神,对你来说,就是包袱。令林雅雯真正不安的,是他的目光。林雅雯至今还是弄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同时拥有多种目光,他本来在善意地跟你说笑,瞬间,他的目光又冷如冰霜,你还没从寒霜一般的打击中醒过神,他的目光又换了另种颜色,你就不知道,他给你的到底是春天还是秋天,抑或寒冬?你的思维被他的目光牵动着,你脸上的笑也得随着他目光的颜色发生变化,他冷了,你得热,他过热了,你得不露痕迹给他吹吹凉风。那天他说完那四个字,目光就成了秋日的艳阳,照得林雅雯满脸生红,林雅雯一开始还没当回事,后来,后来她怕了。
她不能不怕。
她是女人。
女人是很能读懂那种目光的,这目光如果来自一般的男人倒也罢了,但他是手握重权的男人,权力有时跟欲望是很成正比的,越是对权力驾轻就熟的男人,对其目光深处覆盖着的女人,就越是自以为能够从容掌控。甚至他什么努力也不做,只用目光,就能让你在暗示中投怀送抱。
林雅雯偏偏不是一个投怀送抱的女人。面对目光深处的陷阱,她只能选择逃跑。
后来听洪光大说,他对她很失望。不求上进,他还是用这四个字评价了她。洪光大甚是遗憾:〃别人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你却轻易就放弃了。〃见她不明白,洪光大进一步说:〃知道他让你当啥官么,引黄工程指挥部物资处长,多肥的缺,你却……〃
林雅雯笑笑,至此她才明白,他在她身上,也是想花代价的。
往事像一条渐流渐远的河,河里的每一滴水,都曾在她心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对她而言,一滴水就是一口井,一条河。她只是鱼,要么被囚禁,要么,就得纵身出来,否则,她就不是现在的她。
林雅雯苦笑一下,摇摇头,将汹涌而至的往事轰出脑子,包括那张脸,包括那浅浅深深的痛,还有恨,还有惨惨淡淡的伤痛之外的东西……
他现在是省委要员了。她这么叹了一声,提醒自己:你还是你,千万别让往事淹没掉自己。
郑奉时老早就候在大门口,跟两个月前相比,他明显瘦了,但瘦得有精神,多了一种卓然味,跟身边的洪光大相比,他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但人家洪光大比他有气势,也比他有派头,猛一看,那一伙人里,洪光大才是真正的头。
车队停下后,洪光大第一个迎上来,他脸上的笑堆在一起,堆得很过分。他的行为就更有点过分,他越过孙涛书记,又越过祁茂林,径直来到冯桥面前,哈腰,点头,夸张地跟冯桥打招呼。冯桥脸上涌出一股不高兴,他不希望洪光大这样,怎么能这样呢?他勉强点了下头,并没握住洪光大伸过去的双手,目光越过众人,直接扫到了郑奉时脸上。郑奉时这才走过来,略带拘谨地跟领导们打招呼。冯桥同样没握他的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听说你把流管处扔下,自己到外面找工作?〃
郑奉时脸一窘,收回伸出去的双手,尴尬地站在那儿,等冯桥批评。冯桥已经越过他,跟迎上来的工会主席老乔打起了招呼。林雅雯跟在最后,冯桥这一系列的举动,都没逃过她的眼睛。等轮到她跟郑奉时打招呼时,她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郑大处长今天心情一定不错吧?〃说完,紧跟着市长林海诗,往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