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困苦虽然好象会影响了幸福,其实仍然不会真正地影响了幸福,原来苍凉寂寞的童年虽然疼痛,可是却也能让我们得到一些在今天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所不可能得到的快乐。原来生活与生命两者所需要的条件不尽相同,而一个鲜活丰沛的心灵在怎样艰难的境遇里都能找到他自己的方向,找到原来该属于他的幸福和快乐。
从爱亚的作品里,从她的生活与生命的例证里,我亲爱的朋友告诉了我,原来,原来一个人的成长是真真正正要靠自己的啊!
认识爱亚大概有五年,真正相识相知也不过是最近两年里的事。
到了中年,能够得到几个可以谈心的朋友实在是一种幸运。因为在日常生活里,每个人的日子都象滚雪球一样,越过越无法控制起来。每一件事好象都应该去做,每一个担子好象都该自己来担,好象中年的义务就是要让其他一切的人都满意,只除了自己。
所以,我们格外珍惜和朋友相处的部一段短短的时刻,如果能偷得半天空闲,我们就常常溜到近郊的山里或者海边去走一走。
有时候去看山樱,有时候去听海浪,一年里面,能够有着三两次的相聚。就觉得很知足很奢侈了。
在那些时刻里,爱亚总是穿着很好看的布衣布鞋微笑着走在我旁边,我总觉得,对她来说,生命里每一种安排好象都有道理,而她对看到的每一朵云每一棵树都会发出由衷的喜欢与赞叹。
所以,她把自己的第一本散文集叫做〃喜欢〃。
她说她喜欢红砖道,喜欢走在红砖道上的感觉,喜欢有风有树的好日子。
她说她喜欢一切与〃牵〃有关联的字。喜欢〃牵引〃、〃牵挂〃,甚至〃牵绊〃也是好的,因为在这些里面都有着真情。
她说她喜欢缝东西,享受着〃宁为女人〃的女人才能领略的乐趣。她认为用手针缝东西的享受,大约只有爱自然的人才能明白。
谁说她喜欢下雨天。下雨是善缘,她喜欢下雨天,也喜欢广结善缘。
我不笑道爱亚怎样对待她自己,我可知道她怎样对待她喜欢的朋友。
只要她真的喜欢你了,那么,她就来对你广结善缘了。她会用钩针给你的母亲钩一块又漂亮又温暖的小毯子,放在老人家腿上保暖。她会在给她的孩子买到合用的文具时也想到给你的孩子买一份。在你丈夫过生日的时候,她会寄来(准时寄达)一张温柔可爱的卡片。在你想买一件没什么用处的东西的时候,她会把你硬拖硬扯地带开,坚决反对你的浪费。
当然,她也会,并且常常会督促你用功,而且在你写了一些坏作品时,不厌其烦站打电话来数落你,让你恨不得和她好好地吵上一架。
我每次都吵不过她,因为,她每次都认为自己有理,而当她自认有理的时候,那说出来的话可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由不得我来反驳的。
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喜欢她就是喜欢她那种理直气壮的样子。生命里真正美丽的事物原来也都来自一种坦然的态度,来自对整个世界的理直气壮啊!
然而,从她这一本〃喜欢〃里,我也终于发现了另一个静寂的角落。如她自己所说,最初的开始不过是爱读书而已,后来开始学写小说,而散文却是她心中始终不敢碰触的一辆尖利的刀子!因为那是要褪尽衣衫,最最真实无处可隐可遁的裸!
可是,她终于开始写了,并且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写出了这一本〃喜欢〃。
她终于拿起了那把锋利的刀子,给我们看她心里最深的那个角落。在那静寂的角落里,她细细地雕出一种寂寞,一个时代,一颗冷静而又热烈的心灵来。
我知道,今天的我,并不能真正描绘出属于爱亚的种种繁复不同的面貌,也不能预测她将来在文学的土地上将会有何等样的收获,更不能在她的旅程里给她任何的帮助与指引象她曾经给过我的一样。
我只能告诉她,我喜欢她的文字,也喜欢有她这样的一个朋友,喜欢在长长的路上能与她相遇,在好风好日里能和她并肩微笑地走上一程。
我喜欢她所喜欢的〃喜欢〃。
坚持的长春藤
读楚戈〃散步的山峦〃后记
很早就听说有这么一个人。
听说他在故宫博物院里作研究,对铜器还是什么别的写过几本大书,听说他原本是诗人,可又很爱画画。
在版画家画廊里看过他的版图,在别人的诗集里看过他的钢笔插画,有时候他用楚戈的名字写些书评。在一些和艺术界有关的报导里,也常有他的名字出现,那时候别人会用他的本名,叫他袁德星,通常是在报导故宫博物院的新闻里。有时候。记者会在袁德星三个字下面加上一个括抓,里面注明这人就是诗人或者画家、或者艺评家楚戈。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子,但是,在我心里,已经为他作好了一幅画像。
我想,在故宫博物院工作,应该是长身玉立,瘦削而穿着飘飘然的长衫的那一种。名字里有个德字,应该是比较严肃沉默,不苟言笑的那一种。写过那么几本有份量的大书。应该是和你应对时,以谦和来暗示他那位得骄傲的身分的那一种。笔名叫楚戈,应该是言谈锋利如刀的那一种。又写诗又画画,应该是随时都会和你冷冷地道别,随时都会自我封闭起来的那一种。
在我的想象里,他甚至会长得比较黑,也许是他的名字给我的指示,也许是因为约略地知道,他早年当过兵,流过浪、吃过一些苦。
所以,当三年以前,我在台北的春之艺廊看到他本人的时候,不禁有点愤怒,这个人怎么可以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呢!
那天,朋友好心为我介绍:
〃来,楚戈来了,我带你去看他。〃
当时我正站在一幅楚戈所画的水墨画前面,我喜欢他那张画里空灵而又热情的境界,就很高兴地跟着朋友往画廊的入口处走过去了。
我想,我可以接受他长得比较矮小的现实,我可以接受他没穿长衫都穿了功夫装一身短打的现实,我甚至也可以接受他热情的握手一点不含蓄一点也不严肃的现实;这些在初次见面的打击我还都可以接受。
但是,在那天,在刚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我实在无法习惯他的笑容。
那是很难形容,好象一个小孩子一样没有修饰没有提防的笑容,很天真、很快乐、很坦白的笑容。这样的表情我们通常只能在十五六岁少年的脸上见到,但是拿来放在一个应该已经有四十多岁的艺术家的脸上,实在让人无法习惯。
我们之间只交谈了几句就结束了,我转身之后向朋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当时的心情:
〃这个人怎么那么爱笑?〃
而在今天,在三年之后的今天,在我翻读楚戈的诗画集〃散步的山峦〃之后的今天,我才明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兵士到一个学者一个艺术家的这条长长的路上,能够自我支撑、自我安慰和自我惕励的力量,恐怕也都是来自一颗天真的心和一幅天真的笑容了吧?
诗人扬牧说楚戈是:〃在现实的悲悯情调中高洁地维持着近乎稚气的乐天,化梦魇为嘲弄。〃
而楚戈自己说:〃人家都看我无所谓的样子,实际是因为我太有所谓的关系。〃在那样不设防的笑容后面,藏着多少苦涩的泪呢?
虽说我们很多很多的人都受过战乱的影响,但是,这其间的遭遇仍然有很大的不同。五六岁时被父母抱在怀里的流浪其实并不算流浪,那十五六岁时就孑然一身跟着军旅飘荡的才是真正的漂泊啊!
那个时代里的幼儿和少年只有几岁的差别而已,但是就因为这几岁的差别就注定了我们一生的命运。年纪小的因为跟着父母,所以无论是读书或是以后进入社会,总要比较容易一点,而那年纪稍长的,在十五六岁时就要独自面对他一生中最强烈的一次苦难了。
我和楚戈相差大约有十岁,我和他的命运正是那幼儿和那少年的命运。十年的差别在今天看起来并不重要,而在当年,就是这个差别决定了他必须要离开家乡离开父母,从此独自一人面对整个世界的那种遭遇,都种往前走时令人害怕往回看时又令人心酸掉泪的遭遇啊!
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呢?
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呢?除了〃卑微的番号〃之外,要怎样才能让人明白他也是一个有梦有理想的生命呢?除了〃行囊中的几本破书〃之外,要怎样才能喂养那渴望求知到几乎疯狂的〃饥饿的灵魂〃呢?
这其中的辛酸与苦涩是不可能完全记得或者完全说出来的了。相反的,楚戈除了在这本书的最后,在他那篇〃古物出上记〃里稍微透露了一些以外,在整本诗集里,他都只是用一种近乎嘲讽的口吻来诉说他的遭逢。好象保持〃置身事外〃的那种态度已经变在了他对抗痛苦的防身利器,使得他可以在别人无法靠近的角落里,保留着最后一丝的尊严。
长春藤克服天生的限制
它们用身体编结它们的恋
它们的恋也就是它们的生命
这是楚戈写给自己的诗,十几二十岁时的少年就象那长春藤一样:
怀着悠长的梦
用灵敏的听觉
向青空爬行
而在这少年的心里,一直有一种坚持,在极困顿极卑贱的境遇里也仍然不断地召唤着他,使他能够始终保有那纯真的欲望:
怎样的天空,生长怎样的星球
何等的心胸,出产何等欲望
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兵士到能书、能诗、能画、又学有专长的学者和艺术家,要走上这样一条曲折的长路真是需要一个我们无法想象的坚毅与沉稳的心胸啊!靠着这样的心胸,才可能出产这样的欲望,才能在这三十几年的时间里克服种种困难,努力充实,努力向自己也向世界证明——尽管一无依靠,一个少小就离家的孤苦少年也能实现他自己的梦和自己的理想,也能在知识和艺术的领域里有一场丰收。
所以,我今天才明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