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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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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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你的。”念痕抬起醉红的脸,两只巨大的眼睛波光粼粼。“你不信?生下来你就信了。”

他把自己的分析讲给她听。他是多么有知识懂科学的一个人,难道会弄出这么不好收拾的后果?当然是她那个男友的孩子。念痕说他心好硬,还没生出来已经不认了。他还是风度十足地笑笑,把别人的孩子认来,别人是不会答应的。不是别人的!就不是!念痕酒疯发作,邻桌的人开始愤怒了。大家花大价钱来这里吃喝,吹冷气,日本人的轰炸间歇里的好气氛也是花钱买的,女醉鬼不是在糟蹋他们的钱吗?焉识赶紧对所有人无声地道歉。

接下去念痕沉默了。一直沉默到饭局结束。他付了账之后几乎破产。他提出要送她回家;不送进家门,只看着她走进去,否则他不放心。她恶意地笑笑说:有什么不放心的?认都不认我们,死活关你什么事!她甩开手快步朝下坡走去。那天她穿的是一双平跟布凉鞋,布底布面,一看就是出于一个老太太的巧手。她一直地走去,有时微微张开一下胳膊,制止自己摇晃,但没有向他回头。

焉识给念痕写了几封信,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他发现自己非常想念她,想念的程度罪过地超过了想念他的孩子和家。他不只是心在想念;那想念在身体上,在手上,在臂膀上,在胸怀里。他把记忆里所有韩念痕形象重复放映:她在办公室里打字的侧面,那么认真地嘟着嘴唇;她在卖鸟的摊子上朝他回过头,问他要不要那只八哥,她买了送给他;她偷偷地拧他的手表,把时间往后倒拧,想多留他一小时,被他抓住时求饶的脸。奇怪的是他跟过去想念痕想的不一样了,现在他想的多半都不是光身子的念痕,想的就是说话的念痕,走路的念痕,一仰头一俯首的念痕。一个平常的、一举一动都可人的念痕。这就是他真正的病了。知道她那么不洁,只配他占有一下她的光身子,现在却在记忆中的一个个甜美情境里熬煎自己。许多日子过去,他的病还是不见轻。冬天和越来越糟的食品供应一块来了。他和其他教授们从一天两顿饭改成一天一顿半。许多次去重庆出差跟教育部讨要物资的机会都让他推出去。他要给自己一段时间,等他不再害怕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韩念痕时,再去重庆。那个便便大腹里装着他从未见过的情敌的种,一想到念痕险些诬赖到他头上,他就牙关发紧。

焉识见到韩念痕的时刻一点不像个戏剧高潮。她抱着一摞档案夹从楼梯上下来,他正好从楼梯下穿过。她消瘦了,脸色不太新鲜,眼睛从上往下看着他,似乎有点鄙夷。他想象的大腹便便连影子也没有,她还是穿着常常穿的墨绿旗袍,浑身的线条仍然高山流水。她的第一个动作好像是要调回头往楼梯上跑,假如他不叫住她的话。他一叫,她就大大方方地走下来了。两人站在楼梯下,交换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他连那件事提都没有提,就当它是她喝冒牌威士忌喝出来的醉话。他们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她下班前,他把她叫到办公室门外,问她晚上有事没有,没事的话一起出去吃饭。

“你还有钱请客呀?”她还是那样,总是不给你留情面,有点呛着你。

他说他会在大门口等她。她同事朋友太多,他说的大门口实际上是马路对面的杂货店,他总是在那里等她。

他们吃饭的地方是她选的,一个撤退到后方的低职官员的太太和丈母娘开的南京风味小馆。她又要了酒,这回是广柑酒,蜂蜜一样稠厚,在酒盅口鼓出浅浅的弧度。她又要借酒说什么疯话?她让他别担心,知道他们这些教授穷困潦倒,不像她这个政府职员还有油水捞,因此这餐饭由她请客。他紧张地东拉西扯,说仗越是打下去,物价越是涨上去,他们这样的教书匠就越是要穷下去。她说仗要一直打下去就好了。他问好什么,没吃的还好?她看着面前一小片桌面说,宁可不吃;仗一直打下去,大学就都留下了,教授们也就不走了。他不再说什么了。她倒主动给了上回的大事件一个说法:娃娃打胎了。又是石破天惊的消息。有一家私人开的妇幼医院,能做这种手术,所以避免了母亲的命完全操控她念痕的命。

“他同意了?”焉识指的是她的男友。

她淡淡一笑。她的笑他后来想起来是无奈的,不想多啰嗦的意思。后来他还想起,直到那一天她从来没有提到过“爱”字。就在这天晚上她第一次提到“爱”,说女人是能把爱当饭吃的。饭后她跟他回到教育部的客房,她似乎停止了为自己的名声担忧,不再和他分头进入房间,而是大大方方地站在柜台前,让柜台先生的目光从焉识脸上扫到她脸上,再扫回来。焉识拿了钥匙,她便把自己的胳膊递上去,让他去挽。

夜里焉识要送她回家,她没有推辞。她的房间在一个临街的老楼里,楼下的铺面房开的是烟草店。楼上亮着灯,灯下无疑是她那个戴绿帽子的痴心男友。店的侧面砌了一道窄而陡的楼梯,他看着她走上去。烟草店还没有关门,没有顾客的店主总是多事,这时伸出半个头来看着焉识,说婆婆管教严得很,咋才送韩小姐回来呢?焉识问,婆婆?什么婆婆?韩小姐有婆家了?店主说四川人喊妈的妈就喊婆婆。焉识脑子乱了一下,又问,韩小姐不是没有跟她外婆住吗?店主转过来请教焉识:那她跟哪个住?她从一个月大就住在这儿了!

焉识站了一会儿,向上坡走去。冬天的夜雾朦胧了韩家的窗口。念痕一直以来有关跟人同居的谎言是怎么回事?是处于女人的小心眼,给他点危机感,刺激起他的妒忌心?亦或许念痕把国外和大城市的开化理解错了,以为同居是时髦事物,就像说英文、做无政府主义者、喝威士忌?

从念痕家往回走的路上,他的步子非常轻快:两足兽终于夺到了独一份的肉。但渐渐他两脚迈不开了。念痕给了他一次机会表演,表演他的自私、无气度、无担待,她把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不让她分辩解释,不给她哪怕是朋友的肩膀去依靠一下。他白长了大个头和宽肩膀。

也许这才应该是他停止去见念痕的时候。

他让自己从此收心,教书和写作,完成他战前拟定的几部学术著作。战争把他的学问荒了,他必须从荒芜里捡起原先的志向。大学搬迁过来了,但教材没跟着来,很多教科书不知丢失在搬迁的哪个环节上。焉识的记忆就是他的教科书和教授笔记。尽管教育部对教材审查严密,学校的秘密特务们给每个教授的教课打秘密报告,焉识还是按记忆中的教程上课。在学生里陆教授是个明星,他的课堂总是像剧场一样客满,对话和笑声都允许。

这天他正在上课,从窗子看到一个戴银灰围巾,穿酒红色夹旗袍的女子在跟一个学生打听什么。他想,等这个女子转过身,千万别变成韩念痕。但她转过身来偏偏就变成了韩念痕,并且还拎着一大捆被褥。剩下的半堂课他不知道在胡扯什么。撤到后方的课常常是几个班级并在一块听课,加上纯粹凭兴趣听课的人,课堂内外坐着上百学生,而他这一节课有半节是误人子弟。念痕打听到了他的教室就消失了。等下课钟打响,他走出教室,发现她就站在他教室那座房子的侧边,鼻头冻得鲜红。见了他她就吵架似的呛上来。

“你信里是什么意思嘛?”

她是指他最后一封信,信里说他要写书,不会进城了。焉识避开她的问题,问她怎么来的。

“还能怎么来?”

这就是念痕。她的活力就在呛着你的时候体现出来。她用反问来应答,用抗议来同意,温顺中含有冲撞。念痕是一杆枪,按你的瞄准向前发射,同时会给你重重的一下后坐力。

念痕的主意也很大,拿主意的过程却把你全蒙在鼓里:她其实早就请求调任到焉识的学校里了。她听说部里打算派遣一个协理员,协助焉识的学校和另外一所从沦陷区撤来的大学在当地解决食品和教具,她就开始在头目里活动,争取到了那个协理员职位。现在她拎了被褥和几件衣服,在女教师的宿舍搭了一张铺,便在校园里安顿下来。焉识看着她,觉得心里又是一阵无耻的快乐:两足兽正想立地成佛,肉却自己找上门来。

焉识住的是单人寝室,但房子和房子之间完全搁不住秘密,无论是气味的还是声响的秘密。一旦念痕在她带来的小煤油炉子上烧吃的,两边的人都会存心大声说:“谁发财了在打牙祭?”念痕和焉识铁起心做小气鬼。食物是念痕走许多路,挖空心思从附近村子的农民家弄到的,往往就是一口两口的油荤,他们慷慨不起。

念痕来到学校的第二天,人们就验证了所有传闻:陆教授趁着战乱养外室。所以她干脆放开做个有名有分的外室。她除了在办公室上班和回到女教师宿舍睡觉,所有时间都在焉识的寝室。她在焉识门口的两棵树上系起一根绳子,上面不是晒着焉识的衣服被单就是挂面或者干年糕片或者腌菜脑壳。一旦有谁开门看见她忙出忙进,她也毫无避人耳目的意思,大大方方打招呼,谈笑,给人看她如何做个巧妇在经营陆教授缺柴少米的生活。

念痕同时也是学校的巧妇。人们常常看见她做个带队的,把一队推鸡公车的农民带进校园,鸡公车的车斗里装的不是红苕就是土豆,要不就是胡萝卜或者白萝卜。她很快对走私贸易在行起来,尽管从敌占区到后方的走私被政府允许,但能弄到什么货物和以什么价钱弄到货物仍然是对才能的考验。大学里许多人抽到恒大香烟时,对念痕公开做陆教授情妇的私人小节便不过问了,并且过来过往的脸上都是不无巴结的笑容。谁巴结好了密斯韩,下一桩走私贸易可以给他或她漏下点油水。念痕一面到处贸易,一面在学校修课。她现在管学校吃管学校穿,她修课的学费学校一分钱不收。她读的是商学院,主修金融和贸易,陆教授任教文学院,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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