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带灯也把范库荣介绍给刘慧芹,从此她们两个亲得像姊妹,来往倒还比带灯多。
刘慧芹说:范库荣恐怕出事呀!带灯说:出啥事,恁老实的人能出啥事?刘慧芹说:她不行啦!带灯说:干啥不行啦?刘慧芹说:就是她要死呀!带灯拿着笤帚扫综治办门口的尘土,当下就惊住,说:还是她那病?看了一眼蜘蛛网,蜘蛛网还在,没见那人面蜘蛛。带灯就扑沓在地上。因为年前黑鹰窝村选举,带灯还去看望范库荣,她那时是病着,问是啥病,范库荣说是下身老是干净不了,带灯说这得去镇卫生院检查检查,范库荣说女人么,谁不得这方面的病,过一段日子就好了。带灯要看看,范库荣扭捏了半天才让看,带灯就批评怎么能反复用这样肮脏的烂棉絮呢,就把自己包里带的卫生巾给了范库荣,并答应范库荣再来镇街了,她买一筐的卫生巾送范库荣的。现在,一筐的卫生巾还没送,范库荣咋说不行就不行了?
刘慧芹叹息人脆呀,范库荣是半个月前就睡倒了的,昨天她去看了一趟,人一阵昏迷一阵清醒,扶起来还喝了半碗米汤,今早人却再叫不醒,能喝米汤可能是回光返照。刘慧芹说:估计过不了今明两天了,咱们都老伙计了一场,你去看她一眼。带灯说:要看的,这就去看。
带灯不做丸子了,要走,正好竹子要到东岔沟村去收集整理患肺病人家的材料,就让带灯用摩托捎她到两岔口村,然后她步行到东岔沟村。带灯就叮咛竹子从救济款里取一千元,她去带给范库荣。发放救济衣物和面粉,综治办可以自作主张,但发放救济款却要镇长签字,镇长不在,竹子犯了难,说:这使得不?带灯说:范库荣是贫困户,人又快要死了,咋使不得?我这个主任就是以权谋私,我也谋一次!竹子说:那好!竟然取了一千五百元。
两岔口村其实就八里地,之所以叫两岔口,左边一条沟上去五里是黑鹰窝村,右边一条沟上去五里是东岔沟村。带灯用摩托直接把竹子先送到东岔沟村了,然后她再返回两岔口村去黑鹰窝村。分手时给竹子说五点钟准时到两岔口村等她。
到了黑鹰窝村,带灯当然要去后房婆婆家一趟,后房婆婆不在,海量老头在院子里劈柴禾。带灯本不想理海量,却又想村里人总是饶舌想看热闹,自己既然回来了,也要给后房婆婆顶起一片天,何况海量也是老人啊,就让海量领她去范库荣家。走到范库荣家院外,一个人在敲门,敲不开了喊:狗旦,狗旦!海量说:这是范库荣的小叔子,我就不去了。海量肯定和这小叔子有矛盾,带灯也不强求,就过去和小叔子打招呼。
小叔子当然也认识带灯,说:啊你也来看我嫂子!带灯问院门咋关着,那儿子儿媳呢?小叔子告诉说他哥去世后,这一家人日子就没宽展过。儿子人太老实,又没本事,好不容易在大矿区打工赚了钱回来,去年秋里媳妇却得了食道癌,现在还在县医院。他嫂子一睡倒,儿子两头顾不住,昨天媳妇又要第四次化疗,他让儿子去医院照顾媳妇了。嫂子毕竟是上了年纪,他在家里帮着照看着就是。带灯说:事情咋都聚到了一起?!小叔子说:我已经六十的人了,还得伺候我嫂子么!院门开了,开门的是范库荣的孙子,只有六七岁。小叔子说:你咋不开门?孩子说:我趴在炕沿上瞌睡了。小叔子说:这是镇政府的主任,来看你婆了。孩子也没吭声,又回到厦子屋去了,带灯直脚就往上房走,她知道范库荣的卧屋是上房东头的那间。
一进去,屋里空空荡荡,土炕上躺着范库荣,一领被子盖着,面朝里,只看见一蓬花白头发,像是一窝茅草。小叔子俯下身,叫:嫂子!嫂子!叫不醒。小叔子说:你来了,她应该有反应的。又叫:嫂子!嫂子!带灯主任来看你了!带灯也俯下身叫:老伙计!老伙计!范库荣仍一动不动,却突然眼皮睁了一下,又合上了。小叔子说:她睁了一下眼,她知道了。带灯就再叫,再也没了任何反应。带灯的眼泪就流下来,觉得老伙计凄凉,她是随时都可以咽气的,身边竟然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带灯给范库荣掖被子,发现她的双膝竟然和头一样高,问人咋蜷成这样了?小叔子说她一睡倒就这个姿势,将来一咽气还得拉展,要不入不成殓。带灯说:那再没人在这守呀!小叔子说:这几天我是每晌过来看一下,我给孙子叮咛了,你婆一旦蹬腿喉咙里响赶紧来喊我。今晚怕要过不去了,我得在这里。带灯说:也不把窗子糊严些。小叔子说:这不冷,她睡倒后身上一直发烫,前几天能动弹,折腾得盖不住被子,从炕上掉下来几次,我用椅子挡了炕沿。带灯站在那里,再不知该说些什么,瓷着眼。屋里的摆设仍是她以前来过时的摆设,只是墙皮又脱了几块,那张年画上边的两个图钉掉了,下边的图钉还在,就翻着吊下来。独格柜盖上一指厚的尘土,仍摆着一副相框,相框里有全家照,有丈夫照,有孙子照,还有一张就是带灯和范库荣在刘慧芹杂货铺门前拍的,范库荣在笑着,牙显得很长。带灯把一千五百元交给了小叔子,说这是政府给救济的,人已经不能吃不能喝了,就多买些麻纸等倒头了烧。小叔子说:这么多钱买纸烧,我嫂子到阴间就过得囊哉了!带灯走出门眼泪又流下来。
孩子又来开院门,还是不说话。带灯突然说:你爹几时回来?孩子摇摇头。带灯说:你爹回来了,就说政府给了一千五百元让你小爷拿着。小叔子说:你放心,这钱一个子儿我都不敢动地给侄儿的。
旧寺
从黑鹰窝村到两岔口村的路北坡上,有座快倒坍的旧寺,寺里还有一个和尚。寺的香火惨淡,和尚也懒,寺里寺外的枯蒿都半人高了,牛牤飞动,能隔着衣服咬人。六年前,山林有了护林员,一位姓张的老汉也住进了寺里。张护林员只说住到寺里了能有个说话的伴儿,但和尚老是枯坐,言语金贵,张护林员就从山上护林回来了务弄着吃喝。他一顿能吃六个馍,还有一锅南瓜绿豆汤,人却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和尚就给别人说老张是饿死鬼。
和尚能看鬼,黑鹰窝村有人这么传说,两岔口村的人也这么说。说和尚天黑了要出门,走得飞快,能听见他在大声呵斥,那是他让小鬼抬着走的。但和尚认定张护林员是饿死鬼,人们有些疑惑:鬼都是夜里出现的,无影无形,张护林员明明是人么,怎么能是饿死鬼?和尚说:鬼有活鬼。
和尚常常坐在寺门口看山坡下路上来往的人,他能认得哪个是人哪个是鬼。
这一天,张护林员到后山拾干柴禾了,和尚又坐在寺前看山坡下的路。那时太阳西斜,山的阴影铺在路上,寒气也就十分重,路上有着许多活鬼,往东走的也有往西走的,都低眉耷眼,不说话,缩头鳖似的。也有骑自行车的单手掌把,另一手捂住口鼻,但捂不住口鼻里喷出的白雾。也还有蹬了三轮车的,像抗议一样咔咔地过去。竟然还有穿了红袄的,爬上了那些电线杆,是电工吗,骂骂咧咧,那德性真把一抹红色糟蹋了。就听到梆梆声,以为是啄木鸟,扭脖看时,原来一个老汉,当然也是鬼,在土里劈一大杨树疙瘩,把老棉袄都脱了,嘴里还没忘吸纸烟。
后来,一辆摩托就骑了下来,摩托上坐着的是人,路上所有的鬼就消失了,等摩托骑过了,又恢复起熙熙攘攘。
又见二猫
竹子提前到了两岔口村,站在村口外的河畔上等带灯。这里正是左右两条沟的小河交汇处,樱树多,落英缤纷,竹子就坐下来翻看取来的材料,想让带灯看见了能说一句:披花读经哩?!但带灯来了后并没有欣赏,而且脸色铁青。她汇报着取来的材料内容,带灯没有接材料,一屁股也坐在地上。竹子掏了手帕让带灯垫,带灯也不垫。竹子再骂王后生还去过东岔沟村,威胁着说让镇干部去办赔偿,那十年八辈子也办不成,只有上访,上访得鸡犬不宁了才可能有人管。带灯还是没吭声。竹子知道带灯一定是在为她的老伙计悲伤着,就不说工作的事了,没话寻话,要岔开带灯的情绪,说:哎呀,看那三棵樱树,从根到梢都是花,山里的樱花比镇街上的还白么!带灯也就往河对岸看,那里三间破房,门口果然三棵樱树开得奇特,也白得耀眼,树下坐着一人,在安镢头把。带灯突然叫:二猫,二猫!二猫肯定能听见,没回应,头往下弯,弯得要钻到裤裆去。竹子说:二猫是两岔口村的?带灯拾起块土疙瘩扔过去,土疙瘩在二猫的左肩开了花。二猫这才抬了头,说:叫我哩?带灯说:叫狗哩?!二猫说:你又不买野鸡,叫我做啥?带灯说:过来,我叫你过来!
二猫是提了镢头,下了门前坡坡路,从河里的列石上过来,还在问:啥事?带灯说:没事,你去吧。二猫说:我收拾镢头要上坟去呀,你把我叫过来了却说没事?带灯说:我以为叫不动你么!二猫返身又往回走,嘟囔着:政府人势大!带灯听了,却突然问竹子:他说啥的?竹子说:他说你以势欺人,戏耍他哩。带灯说:他还说了一句啥的?竹子说:说他要上坟呀,你把他叫过来却说没事。带灯就又叫:你过来,你再过来!二猫站在列石上已经不肯过来了。带灯又叫了一声:过来!二猫到底还是过来了。带灯说:到山上给我挖四窝兰花去!二猫这回硬着声说:这我不挖。
二猫没打野鸡前曾经在山上挖兰花卖,村人给带灯检举过,但二猫是个孤儿,生活困难,能卖几个钱就让去挖吧,带灯庇护着没追究。可二猫没眼色,卖给别人是每窝三元,县银行行长星期天进山玩,要买兰花,他却要收人家十元。行长问卖别人三元为啥卖他十元,二猫说你坐的小卧车你有钱么。行长发了火,回县举报樱镇有人挖兰花破坏山林植被。山林保护法确实有一条不能在山上乱挖兰花,结果来人调查,要罚二猫三百元。二猫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