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斤死于旋空犁。因为天旱要尽早犁地种春苞谷,东岔沟村人都使用旋空犁。旋空犁是前面有一米直铁杠子,杠子上很多铁刺旋转刨地,稍后是一张犁铧,耕出沟道下种。用老式的牛拉犁得耕两遍,旋空犁一过就行,一小时就可以耕半亩。但旋空犁怕挂倒挡,油门大了后退快,稍不留神挂人裤腿。六斤在犁地时千小心万小心,偏偏是犁到土塄边,就把裤腿挂住了,而旋空犁还在往前冲,连人一起翻下土塄,还是人先落地,旋空犁砸在人身上。六斤的屁股上被挖去了一块,头更被砸扁,当时就死了。
带灯和竹子赶到六斤家,六斤半小时前刚刚入土下葬,埋在自家屋后的崖根。为她下葬的村人还在院子里吃饭,那十三个妇女也都在。她们给带灯和竹子盛饭,带灯和竹子不吃,要去坟上看看。跪在坟前了,带灯说:老伙计……哭起来,十三个妇女也全哭了。
黄昏的时候,带灯和竹子才要回镇街,十三个妇女相送,她们都回家又拿了土鸡蛋,带灯说她不收鸡蛋了,她们说:这鸡蛋不要钱,送你的,你老伙计死了,你就认我们也是老伙计。带灯受感动,也就说了关于申报赔偿的事,可能还得你们的男人选出代表去找包工头出示个在大矿区打工的证明。十三个妇女听了,却发愁让哪个男人能和带灯竹子去找包工头呀,因为都卧炕不起。带灯说:那我联系一下老街道的毛林,如果毛林肯去,你们的男人就不用跑动了。十三个妇女又是一阵天呀地呀菩萨呀叫,再是仰着脸给带灯和竹子笑。笑了一阵有的就咳嗽,有的捂着个额颅,带灯说:有病着?她们说:是人咋能没个病的,没事。竹子说:我们主任会看一些小病的,让主任看看。带灯一一为她们号脉,盘问病情,比如吃饭怎样,大便稀稠,睡觉可好,月经来得准不准,就开药方,叮咛先抓三至五服中药吃吃。她们说虽然这儿不舒服那儿难受的,可还能吃能走的,就不吃中药了,抓中药要花钱,何况还得去镇街,也走不开。带灯摇了一阵头,只好教她们一些按摩的办法。
竹子也觉得稀奇,她还不清楚带灯会这么多的按摩,也就用心记下来。
如果夜里睡不着,睡着又多梦,在耳垂划个井字,靠脸的最下点空位按摩。如果心跳得厉害,发潮发慌,手中中指自然弯曲所定的点叫劳宫穴,在劳宫穴按摩。如果胃疼了按摩十个指头蛋,尤其在中指尖的指甲下用力掐。后脑疼在后腰子那儿按摩,前额颅疼在胃部那儿按摩。头两边都疼,是那种一跳一跳地疼,是左肝右肺滞气所致,轻轻按摩肝肺外部。落了枕,脖子是歪的,拿擀面杖在脖颈上来回碾。腰椎疼,趴着躺下,让人在大腿根抓一条筋,抓到了,猛地一提,不要怕疼,只疼一下腰就可以直起来了。眼睛上火出了肉疙瘩,拿老铁门环或锁子轻轻磨擦,脊背僵着疼,就提整个后背的皮,或者拿木梳子背来回刮,能刮出一片红疹子出来,立马就轻省了。
再见二猫
回来的路上,闻到了苦艾的气息,抬头往路北边的土峁上看去,果然那里长着一片子艾。带灯说:天旱艾倒长得快,我去采些,回去插到咱综治办。
杨二猫却黑水汗流地从土峁左侧的小路上爬了上来。带灯说:咦,你这逛山,到哪儿耍钱了现在才回家呀?二猫说:我是想耍哩,腰里没钱么。带灯说:你知道六斤是我老伙计,她死了你也不去帮着葬埋?二猫说:听说是六斤死了,她还算是我妈娘家的一个侄媳妇哩,可我在莽山那儿看林防火呀,没时间么。这不,赶回来取被褥还得连夜再去。带灯说:编,你给我编着说谎!两岔沟的人到莽山去看林防火?!二猫说:这是真的,谁哄你是猪,阉了的猪!带灯说:谁叫你去的?杨二猫说:这我不能告诉你。带灯有些生气,说:给了你钱,又办了低保,我给你的任务呢?杨二猫说:我给你完成着哩。他王后生是来过,他一来我就跟着,还跟着去东岔沟村,他嫌我跟他,骂我,我也骂他,嚷嚷着他是靠上访挣钱哩,村里人就都避他。他骂我是跟屁虫,是搅屎棍。带灯说:他才是搅屎棍!杨二猫说:他是搅屎棍!可人要有良心的,他对你和别人是个祸害,对我却带福。带灯说:你个没原则的,还给你带福?杨二猫说:没有他,你能肯和我说话吗,能给我低保和钱吗?带灯说:谁困难镇政府都管哩,你别他给你吃一根纸烟了,你就把我交代的事黄了。杨二猫说:一根纸烟把我打发呀?他寻到我让我去看林防火……带灯说:你说啥,你说啥?杨二猫说:啊啊,我说漏嘴了。低头就要走,竹子抓住了他后肩,他一挣脱,竹子只拿了他的破褂子。杨二猫又舍不得他的破褂子,又回身来说:那我干脆都给你说了吧。他说镇长让他去莽山西坡那儿看林防火,每月给四百元,他又雇我替他去,每月给我二百元。带灯说:有这事?杨二猫说:我不哄你。带灯愣了半会儿回不了神,说:让我吃根纸烟。坐下来吃纸烟,杨二猫跑过峁梁子不见了。
麦子熟了
天旱得麦子只结蝇子头一样的穗,但时令到了,它不熟也得死去。镇街周围的平川里,各处的路上都走着胳膊下夹着镰刀的人,一边走一边打着招呼,叫苦去年就没收成好,今年又比去年少收两成了。而进了南北二山,分散在这沟那岔的人家,要么在那一片麦地里弯腰割麦,整晌地不吭不哈,孤独得像一只拱食的野猪,要么在各自家门前场地上扬打着连枷,连枷已经抬起来了,才传来落下时的一声啪。不时地传来让人嘲笑的消息,说某村的谁谁谁的媳妇,提了瓦罐去地里给男人送饭,自己却跌了一跤,瓦罐碎了,饭倒了一地,让男人压在地头捶了一顿。有某某村的谁谁躺在地里的麦捆上睡觉,蛇从口里往进钻,他抓住蛇后半身往出拽,越拽越进,多亏路过一个老汉,老汉把旱烟袋上的烟屎在蛇尾上涂了涂,蛇才退出来跑了。
好几个村寨的老伙计都给带灯打电话或者捎口信,说让你来吃樱桃你没来,现在新麦下来了,你来吃捞面,我给你再烙个囫囵子。
囫囵子就是锅盔饼,只是中间是空的,可以让孩子从头上套下去戴。麦收之后,樱镇的人就要走动亲戚,走亲戚就是送这囫囵子。
带灯一一回话着有空就来了,她经过一户人家门前,主人在扬麦,麦糠落了她一身,痒痒的,咋抖没有抖下来。
给元天亮的信
不愿意给你说土焦麦黄农人脊背朝天地在田里忙活,也不愿意说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的与上访者纠缠的泼烦,啊,一年里又开始有山果了。山果是山的脊梁渗出的汗珠,苦中有酸,酸中带甜,以中药的面目在城镇里存身吧。最早的山果应该是樱桃,它的根终生都在分蘖幼苗,而幼苗移栽见土就活。小小的果实一定是刻意让阳光凝结了给它,而它又是那样的鲜嫩,只有亲手摘下放入口中感觉最好,否则转手就会黯然淡去,它是绝色的仙味,却有些害羞。桃刚刚褪去淡白色的绒毛,开始染红,但它还未成熟,一如十二三岁的少女。而黄脸皮的杏却一捏就分开两瓣了。从杏树经过,喜鹊在树上跳跃,树枝的颤抖就会把杏落下来,或许就打着头,上百上千的杏偏偏有一枚打着了头,好像是闺楼上抛下的绣球。还有棠棣,还有枇杷,还有梅李,但我爱吃的还是杏,在一家山墙后的杏树上吃过了一肚子,吃多了,牙酸得要倒,肚子里起了火地发烧,就坐在他家的门口与那媳妇们说艾。艾的全名叫苦艾,是苦字头和爱的谐音字尾组成的,是苦不用尝就是爱吗,是爱必然就苦吗?艾被揉成蛋儿或搓绳儿点着了烟气,可品味,能入骨,是驱寒逐风的高手,特别对于女人,我知道艾要经过农历五月初五清晨的露水浸泡才有奇效,我总静静地看着天上,想那佛的妙手在云雾中播撒拯救生灵的圣水,却还是没有一丝雨的迹象,红云流动,似乎其中有你的身影。
我应该敬仰你如整齐的田畴,但总是冷不丁地蹦出几只野兔,我知道你能给我你的心而不能给我你的手,却还是稳不住跳跃的脚步,听到身后鸟鸣想是你顽皮的口哨,看眼前温馨的夕阳,就想到你朝阳升起的时候。想得多了,我的纸烟也勤多了,由过去每天的三根到现在两天就得一盒,我想我的生活怎么过才能有意义,才能快乐,想来想去还是无可奈何。我觉得我是口渴着看着水的清冽而无从去喝,又觉得像那蝌蚪有大大的头颅狂妄地思索,而终不知道自己是青蛙还是蛤蟆的结果。可怜呵,既然做不到烧羽去鳞蚀骨浴火,那就忍受生活的煎熬吧,但愿能承载你,更能旋转肩上的一切负荷,用扁担,也用撑扁担的搭柱。
大矿区又运回了尸体
口里有些寡,打发竹子到镇街卤锅店去买几只猪蹄,带灯就烧水在综治办门口洗头。她的头发好,洗起来就费事,得三大盆水,洗发膏揉搓一遍了,用清水再冲涮两遍。院子里站着三五个人,陆主任说:帮你挽一下后领?带灯说:那后领起鸡皮疙瘩哩。大家就嗬嗬笑。陆主任说:资源就这么浪费着!总能闻闻香气吧?带灯一洗头,满院里都是一股野菊味,带灯却端了水盆进了房间里。
洗毕了头,头发晾干还得一会儿,想着今天一定得和镇长单独谈谈,这两天情绪不好,害怕事情谈不拢伤了和气。但今天什么时候和镇长谈呢,又怎样谈呢?竹子就跑回来了,她没有买猪蹄,空着手,气喘吁吁。
竹子说她去买猪蹄,街上人都在议论大矿区又死了樱镇的人了,尸体是昨晚拉回镇中街村马家的,小伙的父母从栎树坪赶来分赔偿费,镇长调解了一夜还没个着落。带灯问是不是王三黄?竹子说是王三黄,却奇怪带灯怎么一下子就问对了?
带灯认识王三黄的时候,王三黄还小,她那时还干着计生工作,去栎树坪村的路上遇见个中年人挑了两筐萝卜和包菜,说让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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