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期,人多,价高,到七点半以后,早市上人少了,卖菜的也要收摊了,这时价格就可以便宜些,比如高峰期一斤西红柿五毛,现在只需四毛五,我一般是每买一次就买十来斤,就是说能省下五毛钱,为了这五毛钱,你得掌握好火候,去早了价还下不来;去迟了,人家收摊已走,就吃不上菜了。你看,人一退休,就变小气了,比家庭妇女还抠呢。”
陆浩宇近来对退休二字变得十分敏感。便问了一句:
“这精打细算也与退休有关?你领百分之……几十?”
任奇山说:“百分之几十还在其次,主要是政治上下台引起退休金的贬值。用老百姓的话说,叫钱变得不经花了。”
“怎么回事?”陆浩宇问。
“其实一说你就明白。”任奇山说,“你在台上时、一块钱常常能买到一块三甚至一块五的东西。比如买一篓苹果吧,手下的人开车到果园里买,如果公平价格应为五十块吧,他只出了四十甚至三十块就拿回来了。人家听说是给某某书记,市长或部长主任买,自然价格就大大的优惠,质量当然也是保证的,一个是一个。要是价格优惠得还不大理想,那办事人为了讨得领导的满意,悄悄往里贴钱也是常有的事,至于人家送上门的,那就更不用说了,张嘴白吃,钱全省下了。可你要是退下来呢,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没人白送了,没人给予优惠了,没人悄悄往里贴钱了,质量也难以保证了,五十块钱买了一篓苹果,里面能拣出好几斤烂的来。还有,群众对当官的不满情绪,也往往在你退下去以后才找到发泄报复的机会。东环县的郭县长退了以后,到瓜摊上以每斤八毛买了一个西瓜走了。
有人问摊主,你刚还是六毛,怎么卖郭县长八毛?摊主说,他在台上时,有人送,有人跑腿买,是不会亲自到咱小摊上来的,如今退了,好容易落到咱手里,不多要他两毛更待何时?相邻的另一个摊主说,哪个当官的没闹下几十万?他有钱,让他多出点吧。你看,把上述所有因素加到一起,退休金能不贬值吗?”
人往往容易胜利冲昏头脑。在台上时,很少能设身处地想想下台以后的情景。陆浩宇听了很觉新鲜,便问:
“这里面有你的切身感受吗?”
任奇山说:“怎么没有?我可是有感而发啊!你明年退了以后,也会有这感受。一般说来,官职越大,感受会越深。廉洁的,感受会更深。”
陆浩宇心里说,我已下水了。
任奇山说:“陆书记,其实无须多说,看看高书记高其厉如何苦度晚年,什么都清楚了。他那里就是所有不捞不贪的廉洁官员们共同的归宿。让我们沿着他的路子前进吧!”说罢提起网兜做出前进的样子,大踏步走了。
任奇山的样子很逗人。可陆浩宇没笑出来,而是愣了片刻,才迈腿往前走,一刻钟的路程他走了足有半个钟头,高其厉在他脑子里塞得满满的,怎么也甩不掉了。
陆浩宇和高其厉是搭过班子的同事。高其厉在吴山地区虎口县当县委书记时,陆浩宇是县长。陆浩宇对高其厉十分尊重,这不仅是高其厉比他年长几岁,更主要的是有口皆碑的人品和廉洁奉公的精神。后来高其厉升任东华市委副书记,陆浩宇先接任县委书记,后又调地区任副专员、专员、书记。待陆浩宇转了一圈,调来东华市任书记时,高其厉已退下去,到农村老家居住去了。但他的故事仍在市直机关传诵。原来高其厉结婚晚,妻子比他又小了整整十岁,为他一肚生了两个男孩。因此到高其厉退休时,两个儿子才高中毕业,又双双考入大学。本是双喜临门,高其厉却发了愁,当时正是物价指数居高不下的时期,他的退休金既要维持一切生活开销,又要同时供应两个大学生,加之老婆看病又花了不少钱,一下子就拮据到捉襟见肘的地步。
当时的市委书记为帮高其厉一把,就给华夏实业公司说了一声,聘高其厉为顾问,月薪五百元。可高其厉也怪,只干了一个月,就说啥也不干了。首先是他感到自己给人家帮不了什么忙,工资纯属照顾,有些受之有愧;其次,公司在经营活动中有些做法,比如用金钱与色情公关等,他实在不能苟同,更觉得挣这份工资违心了。于是毅然辞去顾问,领着老伴回老家高家庄去了。
陆浩宇听了这些故事,心里觉得酸酸的。他曾两次要到乡下看他,都没去成。一次是刚刚准备走,省委办公厅打来电话,省委书记要来视察,把他拖住了。另一次是他已下到乡里,正是一场大雨之后,公路被水冲断,汽车过不去,只好怏怏而归。
今天想起高其厉的事,他感到思想比以往复杂多了。
他知道,是任奇山刚才那句“共同归宿”的话把他的思想给搞乱了。
“陆书记!”是秘书长王中义朝他走来,显然是有事向他请示。
陆浩宇朝常委楼一指:“到办公室说。”
四
祁云接过女儿陆丽的电话后,坐在原地出神,好长时间没动一下。
这时陆浩宇下班回来了。他一面往衣架上挂外套,一面问:“你呆坐着干啥?”
祁云这才转过身来,两眼闪着泪光说:“丽丽住了十天院,咱一点都不知道。”
陆浩宇问:“怎么回事?”
祁云说:“保明感冒了,丽丽蹬三轮去进菜,被汽车撞倒受伤的。本来是司机的责任,可人家交警队有关系,把责任全判到丽丽身上。你是个当领导的,你说说这世道成啥了,还有个说理的地方吗?”
陆浩宇问:“要紧不要紧?”
祁云说:“倒也没事,已经出院了,只是住院花了五千多。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人双双下岗,已经够可怜了,偏又遇上这么件事!咱给了两万生活费没舍得花,想再挣点钱开个干洗店,谁知把五千白扔到医院去了。”
陆浩宇放心了:“钱花就花了,人没事就好。”
祁云说:“我想再给丽丽一万,余下的四万全给伟伟,旅游也好,收拾房子也好,反正就这了,剩下是他的,短下咱也不补。”
陆浩宇点点头:“可以。伟伟到深圳干了四年,没学会挣钱,倒学会花钱了。得给他说到明处,让他知道点节约。”
祁云说:“我已经给伟伟打了电话,他马上就来。”
说话间,陆伟就进来了,边脱外衣边说:“妈的派头比爸这个市委书记还大,说有事,要很快过来。问啥事还不说。好,现在过来了,请妈当面指示吧。”
祁云没有心情开玩笑,指指沙发,示意儿子坐下,然后就将丽丽受伤花钱及分配方案告诉儿子。特别强调了多年来的积蓄已用尽,够不够做父母的决不再管这一点。
陆伟听了,很是宽宏大量,满不在乎他说:“妈不用作难,给姐姐两万都可以。我现在想的是挣大钱,一两万不在话下。”
祁云瞧着儿子:“你什么时候学会说大话了?”
陆伟说:“妈要说我说大话,那就把话说得再大一点吧。我挣了钱,姐姐要开干洗店,我负责买一台干洗机。
不就是几万块钱,有啥了不起!当然……”他说着目光移到父亲脸上,“要挣大钱,还得爸爸的支持和配合。其实妈不打电话,我也要回来的,我要给爸汇报一件顶顶重要的事,也是一桩彻底翻身的大喜事。”
陆浩宇警觉起来,他估计儿子一定是瞅准一个什么职位,向他要官,别人是花钱买,儿子是伸手要,他感到防不胜防,简直有点四面楚歌了。
陆伟说:“爸,是这么回事:我们公司有个下属的劳动服务公司,张总要我承包。承包期是三年,每年上交总公司十万元,其余归己。”
陆浩宇一听,又变成另外一种担心,说道:“你把那其余归己先搁一搁,我倒是担心三年三十万上交任务你完不成呢。”
陆伟说:“是不好完成,正因为这样,张总给了个最最特殊的优惠,你道是啥?猜不到吧?给我们公司十万吨外运煤指标,而且是协作煤!爸你清楚,协作煤省里不提留,每吨可挣二十五元,你算算,十万吨就是二百五十万元。我算了一下,各方面打点有一百万够了,再除去三年承包上交款三十万,余下的一百二十万就是我的了。我计划,给姐姐支援十万,给你们三十万养老,其余八十万作为我的事业发展基金,我就从这八十万的基础上再去奋斗,再去创造。你们看,只此一举,一家人不都发了财吗?”
陆浩宇想起张子宜送的那个王狮,顿时明白了,原来不是儿子要官,是儿子得了别人的好处,替别人要官。是儿子同人家的一笔交易。但不管是谁要,直接的还是间接接的,都是冲着自己来的,躲都躲不开。他深深感到现在这个时代,居于权力岗位的一种难言之隐。他故意问了一句:“这是你们公司的内部问题,与我有啥关系?难道要我去租煤台订车皮不成?”
陆伟说:“爸,那些事用不着你去干。毛老人家有一句名言: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推而广之,任何事情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人与人之间就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商业关系。人家给我这么大的好处,一定对咱也有所求。就是人家无求,咱也得设法给予回报,这是一个人人都明白的游戏规则。”
陆浩宇说:“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陆伟奇怪地问:“我的话还没有说透,你就知道了?
你说吧,你准备怎么回报人家?”
陆浩宇说:“煤运公司工作不错,利税大户,年终我们要评比,发锦旗、奖状或是挂匾都行。其实这事驾轻就熟,我们早就这样干了。”
陆伟嘿嘿笑了:“我爸当书记当得返老还童,变成小孩子了。我说的是个人交易,不是工作上那一套,人家要你的锦旗,奖状干啥?我把谜底揭开吧:他二儿子叫张宗,在经委做副主任,主任马上年龄到限,把张宗扶正就行了。”
陆浩宇摇头:“处级单位的领导职务是由常委会集体研究决定,不是我口袋中装的香烟,谁要就可以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