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啊。没关系等见了他我一定转告。”说到这他咳嗽了一声,问我最近忙吗,说如果不太忙的话就过去一趟。我问有什么事吗,他说:“来看看呀,新婚夫妻嘛,分开这么久了。哈哈哈哈!”
“哈哈”之后他接着就说了“再见”放了电话。这其间陆成功一直在旁边关切地看我,他怎么就不懂得这时他应当回避呢?当我察觉到他还准备进一步询问立刻抢在他前面说我要走了,谢谢他了。
申申回来了。老师家里有事没去上课,临时找了个代课老师无责任心,下课时间还不到就把学生们给打发了。申申是挤公共汽车回来的,白皮鞋给踩成了黑的,陆成功心疼得一个劲埋怨。埋怨她不该不打个电话来让他去接她;作为回答,申申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整个人立刻像通了电似的大放光明,同时没忘向我这边瞟上一眼,带着几分得意几分羞涩。在我看来羞涩这种表情实在不适于一个近五十岁的男子。“晚上吃什么?”申申问陆成功,得知晚饭还没影儿的时候便叫起来,“是吗我都快饿死了!”陆成功又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冲我笑着摇头,像是无奈实是得意,边就快步去了厨房。
把陆成功支走后申申三下两下脱了外套,跑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沙发角落上的台灯,橘黄色光线柔和如纱,我注意到申申已恢复了从前的光彩,面孔白里透亮,取下了发卡后的一头黑发如瀑布般流泻至胸前。有一阵这头发曾大把大把地脱落,发梢都枯黄了。不禁想起从前申申到处打电话找胖子时的情景,同时又想起那时我对她是多么的不够体谅。申申让我不要着急待会儿再打,边拿过一只沙发垫来让我在长沙发上躺下,说:“你瞧你的脚都控肿了。”我的脚早就肿了,怀孕六个月时开始的,现在穿部队以前发的男式老头鞋都觉着勒脚面;腿也肿了,一按一个坑,跑了这一下午后,肿得越发厉害。我躺下把两条腿抬上沙发,全身立刻一阵松快,麻酥酥的。“韩琳你怎么都有白头发了?”我躲开申申扒拉我鬓角的手,闭着眼没吭。她又说,“好好歇着,晚了就住这。对了你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我问她有鱼没有。她说她去看看,跳起来就去了厨房,好长时间没有回来。
我无所事事地拿起了电话,一下一下地拨,并不指望打通,只为有点事做,因而当电话中传过来彭湛的声音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了多少遍的盘查诘问全忘了,那一刻那声音的出现使我感激涕零。电话中的声音欢快、充满生气。
“韩琳!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刚给你写了封信……”
“你肚子里的那个家伙怎么样?”
他不等我说完,就又问。我不喜欢他谈论我们孩子时的这种口气,但没说,各人有各人的表达习惯。只是顺着他的这个话题说了。
“很好。一切正常。名字你起得怎么样了?”
他明显愣了愣,然后很快道:“起名字急什么,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怎么不知道是男是女,我信里跟你说过!”
“没有!你的信我都看了,绝对没有!是不是你忘了?”
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可怕的怀疑。“也许吧。”我慢慢地道,“冉给你写的信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看了!小家伙会写字儿了,真不错!告诉他,等爸爸忙过这一阵就给他回信你替我问问他还想要什么玩具我在这里给他买最近正好有人去北京给他带去!……”他滔滔不绝不喘气儿地说,想是怕我插嘴。多余担心了,我不会插嘴我得听听他究竟还会编出些什么,因为,冉根本就没有给他写过信。我曾让冉给他写,但冉不肯。“韩琳?”他有些不安。
“嗯?”
“你现在在干什么?”
“听你说话。”
他干笑一声:“我是说你最近在忙什么?”
我在忙什么?忙着怀孕,忙着孩子出生前的准备,忙着跑幼儿园,忙着一个家所能有的所有家务;晚上如身体能坚持,就是给他写信了,没有一天一封,两天三天一封是有的。现在想,对于夫妻来说,这信的密度是过大了,婆婆妈妈的絮叨乏味。不要说他那样忙,就是不忙,怕是也提不起情绪来天天读,什么血压多少腹围多少中午吃的什么一天大便几次。那么,他是怎样处理它们的?一目十行地浏览一下,抑或,拆都不拆?我没有指望他每次都能回信给我,但我确实指望或认为他对我的信我的讲述急不可待津津有味会心会意来着,那是我得以能够一直“独白”下来的唯一支撑,我是多么的可笑可叹啊,居然还在信中用了那么多甜腻肉麻的词儿,诸如“你的琳”“我心爱的彭彭”“亲亲你的脑门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哪里像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所为,想想都让人脸红简直就是小丑,恶心!
都说糊涂点好,可这是一门功夫,需要相当的修行,以我的能力智慧,做不到。心已经非常非常的难受了,女儿在腹中拼命挣扎大概是有点缺氧,她自己的心还没有长成现在跟我共用着一颗心脏,可我仍是不管不顾一意孤行。我说了。
“你一个朋友让我去兰州一趟。”
“谁?!”
“谁你就别管了。”
“让你来干什么?”
“看看你。我说,你是不是干什么坏事了?”
“没有!”
一口否认。太沉不住气。哪怕稍微动动脑子,就会想到这时还不到回答“没有”的时候。接下去他的表现越发的不堪批评:破口大骂,一连串小人混蛋老子他妈的。原话记不得了,他说得太多太快声音太大了,但大致意思是清楚的:他们嫉妒他的成功造他的谣。
“他们都造了你一些什么谣?”我问。他一下子收了口,想是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失误。
最后怎么放下的电话记不清了。
当然我不会去兰州,身体好也不会去,去了无非两件事:兴师问罪和乞讨,我都没有兴趣。只是我寄去的那些信它们现在在哪里?此刻它们就像是一具我的丑陋的裸体,我眼睁睁看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道该怎样为它遮蔽;还有,我的女儿。……申申还没回来,去哪了?我想回家了。这里再温暖舒服但不是你的家你迟早得走,我需要彻底安下心来好好想想,那么多事呢。陆成功说申申给你买鱼去了怕你不让就没说。我的眼泪哗一下子就流下来了掩饰都来不及。陆成功吓了一跳,片刻后小心翼翼问我怎么啦。我哗哗地流着泪笑说“感动呗”,边说边向外走,让他转告申申我还有事不能等她回来了。陆成功留我不住于是关火摘围裙拿钥匙要开车送我回去,亦被我坚决谢绝了。我需要独处,哪怕早一分钟早一秒,否则我怕是会坚持不住会原形毕露,我不愿意。
我慢慢地走着回家,懒得挤车;走累了,就在路边马路牙子上坐下歇会儿,一辆辆自行车嗖嗖地在眼前闪过,身后,脚步声远远近近、近近远远络驿不绝。
“我们班王小龙特不爱说话,在同学面前总抬不起头来。”这声音穿透了城市夜晚的嘈杂钻入我的耳朵,因为了它的清脆响亮,是儿童的声音,尚听不出性别的那种。
“‘抬不起头来’是什么意思,总低着头?”一个同样清亮的女声,声音中带着点笑意。
“妈妈你可真损,你明明知道我是说他自卑。”
“怎么知道人家自卑?没准就这种人,内向,不爱说话。”
“不是!他爱说话!他就是因为学习不好!不信你要主动跟他说话,他就大口大口地跟你说!”
我禁不住回过头看,那母子俩已经走过去了,母亲穿着长大衣,身材娇小,孩子比她略矮一点,戴一顶小黄帽。母亲的手里拎着小提琴盒子,显然是带孩子上课的,这样的母亲和孩子是周末周日的城中一景——心突然“怦”地一跳,想起今天是周末,是幼儿园接孩子的日子!
……
我喘着粗气赶到了一片漆黑一片静谧的幼儿园。冉已经睡了,偌大宿舍几十张小床上的被子都是叠着的只有他自己蜷缩在铺开的被子下面。屋角值班老师还没有睡正就着床头灯织毛衣,见到我后脸上是一副说都懒得说了的神情。我不停地道歉不停地解释。她只默默织她的,金属毛衣针摩擦着发出细小刺耳的“”。我把所有的话都说了实在无话可说了,她才抬起头来,手依然没停,说:“我辛苦点倒无所谓,本来跟我女儿说好今天带她去姥姥家的,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去就是了。其实谁不忙?都忙,也没见有谁忘了接孩子的。接晚了的,有;实在有事不能接的,也有,都是早早地就打了招呼,事先也做好了孩子的工作。我来这个幼儿园六年整七年头了,还没遇上一个你们这样的——找都找不着人!咱们大人会想到可能是忙,是忘了,孩子呢,会怎么想?”“对不起我这就带孩子回去您也好赶快回家!”她看看表,说:“明天早晨你们早点来。”又朝我的肚子上瞟了一眼,“叫他爸来。今晚上算了,孩子好不容易才睡着一直哭,嗓子都哭得没亮音儿了。”
……彭湛是在我预产期到来的一周前赶回来的,背着一个大大的帆布背囊。知道他要回来我提前把冉从幼儿园接了出来。他没有想到,高兴坏了,抱着冉使劲亲,亲得冉用两个小手掌使劲撑开他的脸,嫌胡子扎,他这才放下他,在他面前蹲下,两手把着他的两条小胳膊,两眼看着他的小脸——那眼睛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喜爱——问:
“冉,想爸爸了没有?”
“想了。”停停,又说,“爸爸你下次来给我把我的那盒彩笔带来。”
“什么彩笔?”他不明白,见冉脸上露出不快,马上道,“管他什么彩笔,咱不要了,爸爸给你买新的,买最高级的!”
我不解地看冉,这里他明明有彩笔,不止一盒!
“给我带来!”冉生气地嚷,“我跟它有感情了!”
“好好好!”彭湛连连应着,又问,“冉,你就不想跟爸爸回家看看?”
“想!”冉回答得毫不迟疑,完后不足以表达心情似的又追了一句,“特想!”
“特”是北京口音的特点之一,冉来时说一口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