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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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儿-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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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见识过。它一直潜伏在我的身上藏而不露,如果不是因了他,也许会终生潜伏,仿佛医学上的健康带菌者。是他刺激出了我人性的弱点,我的人性恶。都说一个女人是一所学校,反之,不也同样?
他回过了神来。
“我上次不是带钱来了吗?”
“嘁!”
“两千多呢!一个人一年的工资呢!就是拿到法院里判,也不能说少!”
“判!”他已经想到法院想到“判”了吗?这念头只在我脑中一掠,便被排除了出去。对想也没用的事情,我一向的原则就是,不想。我跟他算账,只算经济账:小梅的工资,冉的托儿费,四个人的吃喝洗涮住房水电。至于其他,那辛苦,那焦虑,那已然是如烟往事的文学和舞台,只字不提。提这些我会哭的,但我不能在此刻哭,更不能当着这个人的面哭,不想让他有任何的不良误解。最后我说:
“别说两千,就是两万,四个人花,一月月地只出不进,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他两手一摊,道:“我这不是要把冉带走了吗?”
“海辰呢?这个孩子你就不打算管了吗?!”
这句话没有经过大脑的批准脱口而出;同样没经过批准便奔涌而出的,是泪。巨大的痛苦终于如火山爆发冲出了那一直包裹、封锁、压制着它的意志力的外壳。我为这痛苦所牢牢控制,全身微抖,不知所措,只是本能地回转了身去,以避开他的眼睛。身后是通往阳台的门,门外是一大团杨树树冠的茸茸绿色,那树冠镶嵌在明亮的春光里,娇艳得令人颤栗。我笔直地向它走去,脚步匆匆,装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我来到了阳台上。我趴在阳台的围栏上举目四望。泪水妨碍着我的视线,我不断地用手去抹,同时利用视线得以清晰的每一短瞬,找,找我的儿子。
——他坐在小梅的怀里,小梅坐在花圃矮矮的铁艺围栏上,冉一个人在不远处找着什么,像是找到了,然后举着那什么跑到了他的对面,给他看。他伸出小手去抓,他笑了,迎着灿烂的太阳大大地咧开了他的小嘴,我好像都能看得到那里面没有牙齿的可爱的牙龈。那牙龈是粉红色的,亮晶晶的,摸一摸,软软的。他是个爱笑的小家伙,每笑,就是大笑,一张嘴巴张开到极限,把里面的两排小牙龈尽情露出。以至于我们院见过他的人都跟我说:“你儿子跟我有缘,见我就笑!”我连连点头随声附和,心里却道,他对所有人都笑,并不是单只对你,当然也就说不上缘与不缘。他笑是因为他快乐,他快乐是因为他舒适,他舒适是因为他不觉着自己缺少什么,他不觉是因为他还太小——海辰,海辰,海辰,妈妈能给你妈妈的全部却唯独没有办法给你你的生身父亲。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我迅速擦干眼泪,此刻我尤其的不需要怜悯。左右环顾间,看到了小梅晒在铁丝上的尿布,不假思索踮脚够下那个有着两圈塑料夹的环形晾衣架的挂钩,高高提着进了屋,然后,将上面的尿布一一取下,放床上,叠,好像我去阳台是为了这件事情。
“你不用跟我吼!跟你说,我不吃这个!”他说。
我镇定地叠我的尿布,不理睬他的虚张声势。
“喂,冉的衣服放哪里了?”他缓和了声音,又说。原来他去阳台找我是为了这个。真可悲啊,这样隔膜着的两个人,当初怎么就能够结为夫妻了?
他从柜子里扒拉出冉的衣服,然后直接往他那个大背囊里头塞,一手撑包一手抓着往里塞,叠好的衣服都被他揉成了团。我视而不见,硬着心肠不理。所谓硬着心肠,不是对他,是对冉。不是不想为冉最后做一点事情,是不想因之跟他的父亲发生关系。同时心里安慰自己:冉终归要随他父亲而去适应他父亲的生活方式,那么,就算冉从现在开始适应好了。
他们回来了,楼道里传来了他们嘁嘁喳喳的声音和轻重参差的脚步。我得抓紧时间了。
“怎么样,刚才我说的那事儿?”
“什么事儿?”
“钱!”
“我没钱!”
没想到我干脆他也会干脆。我不由悲从中来:“我一个人带着个孩子——”
他很快回道:“我也是一个人。”
“海辰也是你的孩子!”
这次他倒准确理解了我没有说出的意思,道:“冉也是你的,在法律上。所以,两个孩子,一人带一个,正好。”
天!我看着他,瞠目结舌,傻了。
他像是终于良心发现,终于有所不忍,低了头,片刻后,说了,说得很艰难。他说,他的确没有钱,很长时间了;有段日子,家里连买醋的钱都拿不出来。这次来京的路费,还是找朋友借的。
“韩琳,你应该了解我,我但凡有钱,不会说没有。”
这倒是真的。有这样一种男人,手里有一块钱他能说成两块,有十万块钱他就能摆出百万富翁的谱儿,钱是他们的脸,有时他们宁肯做恶人也不肯不要脸,比如彭湛。我一下子急了,气急败坏:
“你!……你一个人!无牵无挂!一年多了!到底怎么回事?”
“不说了。总之,失败了。”
他脑袋耷拉在胸前,胳膊耷拉在腿上,两手垂落,全身无处不透露着沮丧。我比他还要沮丧。在这之前,我一厢情愿地认为障碍只在于他的粗疏,他的不了解情况,他的自我中心大大咧咧,只要我克服自身弱点撕破脸皮不管不顾,就能达到目的。我什么都想到了独独没有想到他会没钱,谁能够指望让对方拿出他根本没有的东西来呢?
全身冰凉。
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义务帮助我的人。我需要帮助。
突然地想起了几个月前那个从高原赶来照看我和海辰的可爱女孩儿,女孩儿曾满脸通红地冲着我嚷:有本事的男人不顾家,顾家的男人没本事。她大概没想到,还会有这样一种既不顾家也没本事的男人吧,因而更不会想到,遭遇这种男人,对女人是一种怎样的灾难。有本事又顾家的男人,有,在绝大多数女人的梦里。
彭澄返部后就来了信,待我收到时已是一月之后,她们那里的邮路常常为大雪中断。信中问了我和海辰的情况,列了应注意的事项,不长,但也不短,该问的问了该说的说了周到周详,但就是没有了以往信中的那种表情,仿佛是,失了神的美人。这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女孩儿,不是真伤了心不会这样。我给她回信,竭尽道歉竭尽安慰。一想到她生活工作在那么高、那么冷、空气那么稀薄、连水果都没有的高原上,我的心就会变软,就会想,只要能让她安心,我说什么都成。她很快就回了信,信中马上恢复了以往的快乐,生动,灿烂。那信厚得像一本小书,写了好几天,事无巨细无所不有。比如:“哎呀,开饭号响了,我得先吃饭去了,再见。”吃饭回来,“我吃完饭了,你猜我吃的什么饭?”还有,“现在已是夜里十二点了,她们都睡了,我趴在被窝的手电筒底下给你写信。我们宿舍的小曾睡觉爱打呼噜,吵人得很。她们都跟她说结婚之前千万不能跟男朋友同居,否则会结不成婚的。我说还是得先同居,结不成婚也比离婚强,小曾就说我比她们都坏,嘻嘻嘻!哎呀,我困了,明天再写吧。”到了明天,“我还是没有放弃写作,不知我那诗有希望发没有。若能发就好了,我就有资本改行了。”这算是她信中比较有实际意义的内容了。这封信我还没有回。不仅因为她的诗尚没着落,还因为我和她哥哥的事使我无颜面对。
门开了,冉先冲了过来,把攥着的小拳头伸给我,摊开,里面是一只黑色的蚂蚁。“妈妈!看!蚂蚁!”
整整一个冬天没见到蚂蚁了,在感觉上,五六岁孩子的一个冬天得相当于成人的数年,因而真正是久违了。我细细地看过蚂蚁,并按他的要求找了一个小玻璃瓶“给蚂蚁当家”,然后让他赶快把手洗了,收拾一下自己想带走的东西。彭湛警告他说不许多带。他答应了一声就开始收拾。画笔,左轮手枪,高宝拼装插件,赛车,飞镖,塑料匕首,手铐,对讲机……一会儿就堆起了一座小山。最后,他从他睡觉的小钢丝床上,抱来了他的“大狗”。
“大狗”是绒毛玩具狗,大小像一个婴儿,天蓝色,很干净很纯洁的颜色。是我在北展的一次展销会上花十八元钱买回来的,那时海辰还在我的肚子里。冉一看到它就喜欢上了,当天吃饭时也要抱在怀里不肯撒手,睡觉时就把它放在他的被窝里,同他枕一个枕头。那天晚上冉睡下后我去卫生间洗衣服,洗完衣服还听到冉在熄了灯的屋子里嘟嘟囔囔,细听,他正在给大狗讲故事:从前啊……后来啊……从此后……“大狗”是他给取得名字,问他为什么不叫“小狗”,他说,都叫小狗,都听腻了。很有创新意识。冉非常在意“大狗”的感受,反复问我:妈妈,你说大狗愿意在咱们家里吗?我说:愿意。他说:为什么?我说:因为你对它好。他说:它原来的家不好吗?我说:不好。当时我正在做事,不想多说,冉却不肯罢休,非追问怎么不好。我只好放下手中的事,仔仔细细、毫不夸张地跟他说了“大狗”来之前所处的环境:乱哄哄的展销会,几十只上百只绒毛动物被挤压在一只只大纸盒子里,展销会上连暖气都没有,人穿着棉衣都觉冷,它们连一件单衣都没有……冉瞪着双乌黑的大眼睛听,半天,一眨不眨。我说完后他说:妈妈明天你带我去看看!我实在不想去。那时我的脚已开始浮肿,到北展车也不顺,自行车又骑不动,可最终还是去了,带着冉。冉的神情告诉我,这件事对他很重要。去后上了二层,找到了那个摊位,其时展销会已到尾声,情景比我形容的还好——还糟!到处一片狼藉,一个小棕熊被弄到了地上,满头灰土可怜巴巴,工作人员清扫时发现了它,拎起一只耳朵一扔,砰,摔进了墙角的大纸盒里,连土都懒得给它拍拍……冉拉着我的手静静看了许久,回来的路上,长叹:大狗真可怜啊!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欣慰,满足。
彭湛不同意冉带大狗,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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