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可能,正是这冷清促使海辰说出了不知在他小小的心里已装了多久的那个愿望。
也是下午,海辰午睡,我坐在窗前的写字台前写东西,一些创作前的随笔记录,打算是等海辰上了幼儿园之后,就开始耽搁了已久的创作。正写着,听到海辰在身后叫:“妈妈。”我答应着放下笔走过去抱起他把他尿尿。人大了,尿泡也大了,嘘啷啷啷,整整尿满了一个尿盆的底。尿完尿,在我怀里一使劲,立起来,小手一指:“那!”意思就是,他要去那。这次他指的“那”是写字台,我就抱着他去了“那”,并把他放在“那”上面坐下。他显然很满意这个位置,踏踏实实地坐在桌面上,逐一翻阅着屁股周围的本子和书,阳光由窗口进来照在他的脸上,那张脸光滑细腻得纤毫不见。身上也是。他是在四岁之后,身上才慢慢生出了汗毛。头发却是一直出奇地好,黑,浓,亮,稍带鬈曲。……他翻遍了桌上的书和本子,翻了好几遍,之后,抬起头来,看我。我也看他,带着微笑。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对我说的。“叫……爸爸……”他说。说得明确,清楚。我当时的反应就像听到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只下意识问:“什么,海辰?”声音很轻,轻得都没有压过胸膛里怦怦的心跳。他却听清了,回答我道:“叫……爸爸……”停一会儿又说出了第四个字,“……来。”我不敢再问他什么了,这是我一直不敢正视、他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恐惧着的一件事情。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开口向我“要”,却又总是自我安慰:“他还小”。因此我没有思想准备有些措手不及。他看着我,目光宁静清澈却又深不可测令我不敢再与之对视。我一把揽过他来,让他背朝我坐怀里然后一起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他挣扎着还要再说什么。我紧紧搂住他不让他说。“知道啦海辰的意思妈妈知道啦。等着妈妈给爸爸写信,叫爸爸来,啊?”闻此他更使劲地挣扎,终于从我胳膊的束缚里抽出了一只手,然后用小食指点着写字台上的电话,道:“叫……爸爸!”自此便不断重复这句话和这个动作,声音一次比一次高,语调一次比一次焦急,并试图回头看我——像是有所感觉。我无声地流着眼泪拼命躲在他的背后不让他看到我,不让他看到我的眼睛我的泪水我无法知道这个小小的孩子究竟还会懂得一些什么……
……
屋子里静静的,静得都听得到不知谁家的电话铃声。那铃声响了许久,没有人接。铃声消失了,屋子里越发陷入了无人的静寂。窗外已是深秋的景色,杨树的叶子都快掉光了,没有掉的,在瑟瑟秋风中哆哆嗦嗦地勉力支撑,也已是朝不保夕。申申扭过对着窗外的脸。
“韩琳,到了澳洲后我就去打工,边打工边学习,争取给海辰挣一些钱来。”
“谢谢。”我笑。
“我是认真的。”
知道她是认真的。但这只能说是一种孩子气的认真,完全的不可靠,不可以依靠。她对那边的情况还不了解,对自己的命运都还没有把握,怎么就能够越过这一步去,帮助别人了?当然这些话我没有说,她只身一人赴澳,又没有钱,心情已相当紧张。可惜,凭着申申的敏感,仅仅是态度上的那点保留,就足以让她清楚。
“觉着远水解不了近渴,是吧。”她似笑非笑,又道,“不不,连‘远水’都谈不上,只不过是……是一个画在纸上的饼。”
“我看你大概都忘了,我们是怎么说起这事来的——”
她愣了愣,眼睛一亮,道:“——彭湛发了!给他写信,赶紧地,要钱!”
“要多少呢?”
“多多益善!”
“这只是个原则。”
“他这人到底怎么样?”
“不是坏人。”
“那就有希望!这样吧,不具体说要多少,就说你这边的困难,给多给少就看他的觉悟了。”
我写了信,如实说了我们这边的困难,只字未提海辰的要爸爸一事。要钱的时候就不谈情感,否则,再真诚也是虚伪;还是亵渎,对一个单纯婴儿的单纯愿望的亵渎。
几个月过去了,兰州那边没有钱来,倒是来了个人,受彭湛之托,给海辰带来了一包旧衣服和许多小汽车,有二十多辆。没有信,也没有说我的信他收没收到。那些小汽车使海辰高兴得发疯,不知是由于汽车本身还是由于是“爸爸给的”——我曾一再地、反复地跟他强调了这一点。这时的海辰已是幼儿园婴二班的一名小朋友了,已与社会有了更广泛的接触,“爸爸、妈妈、孩子”的家庭模式已在他面前呈现得更直接、更具体、更频繁了,不断强化着他头脑里的关于这三位一体不可分割的意识。看电视,看到电视说母狮子如何为小狮子觅食,他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妈妈,那个父狮子呢?”“父狮子”一词是他的创造,这么大年龄的孩子颇有这方面的创造能力和勇气。当时我这样回答他:“父狮子去做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了,养小孩儿一般都是妈妈的事。”事实上这个时候雄狮已不再管小狮子和它们的妈妈,可是我不能照实回答,怕海辰会联想。总之,为抵消来自社会的影响和刺激,我小心翼翼,事事处处,甚至连选择他睡觉前的“摇篮曲”都经过了精心考虑,我选择的是,《 十五的月亮 》。不仅唱,还给他讲,讲解歌词中“一半一半”的革命道理,由此讲到全国有好多的小朋友,都是因为了这道理不能和爸爸在一起。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也不要求长久,只要求在他小的时候,在他身心都还非常娇嫩的时候,不要受伤;他长大后自然可以抵御伤害,长大到那伤害已不成其为伤害的时候。我敢说我的方法是奏效的,证明之一是,海辰的开朗、自信、坦然。不断会有大人问他关于他的爸爸:“海辰,你爸呢?”“在兰州。”“在兰州干吗?”“工作。”“怎么不来看你?”“忙。”往往是每当孩子回答到这里时,就没有人好意思再追问下去,无论这人的心理是多么阴暗。海辰已被我成功地注射了预防疫苗了,具有相当抵挡外来的无意或不怀好意的伤害的能力。这成功要归于我的努力,还要归于孩子对妈妈的信任。但我仍忧心忡忡,我不知道这信任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不知道它还能维持多久,如同担心着八面来风中的一棵小树一间小屋总有一天会被连根拔起、轰然倒塌。唯一的办法是彭湛来,作为爸爸在海辰的面前“现身”,彭湛是我精心营造的这一切的基石。多少次了,深夜里,听着身边海辰匀净的呼吸声我痛下决心:叫彭湛来!明天就给他写信!但是到了明天,到真提起笔来的时候,就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夫妻关系到了这个程度,再说这些事,怎么说,都像是一个借口,一种纠缠,一个计谋,徒然地让对方反感生厌,很可能还会殃及海辰。每到这时我便会感到一种黔驴技穷的恼怒和绝望,在心底对彭湛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去死吧你!”他若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对于海辰只是不幸,现在他加在海辰头上的,是不幸和屈辱双重的灾难。
来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春寒料峭的,只穿一身牛仔,上衣还敞着口,露出里面的衬衫,毛衣都没穿;头发大概经摩丝处理过,全部冲天竖着,给人的感觉是他不仅不冷,还很热,总之是一副身体好没头脑的傻小子模样。几句话交谈下来,便发现他对彭湛和我是何关系浑然不知。比如,当我把那包旧衣服打开来的时候,感到他愣了愣,咕噜一句:“怎么是一些旧衣服!”带着点不满,大老远的让人背着一包颇有些分量的旧衣服跑来跑去,也太有点拿着劳动力不当劳动力了。他使我觉着有点好笑,也好奇,不知彭湛跟他介绍我时是怎么说的,“陌生的远房亲戚”?非常理解彭湛的掩饰和伪装:一个富有的、正值成熟年龄的单身男子,一个人带着一个幼小的孩子,独来独往风雨沧桑,这是怎样浪漫、神秘、感人至深、魅力无限的形象,哪里还容得了我和海辰这样的婆婆妈妈这样的累赘嗦这样的污点和障碍了?他同时还拿定了我不会跟人拆穿他:你不认我我不认你,苦死不做弃妇,虚荣心高于一切——知妻莫过夫。可惜彭湛百密一疏,这傻小子既能为他利用,就也可以为我利用。与彭湛相反,我非常非常想知道他那边的情况,经济状况,还有——姑且可以说是感情状况吧,我是这样问的:
“彭湛什么时候结婚?”
这是从心理学上学得的一招,提问不问第一句,如,“他有女朋友了吧?”或“他和他女朋友关系怎么样了?”一概不问,而是直接从第二句问起,让对方在不摸深浅措手不及中将实话说出。
傻小子道:“没听说他要结婚啊,还早了点吧,才认识不多久。”
我愣了愣:“怎么叫‘不多久’?都认识一年多了!”又摆摆手,“噢,你可能不知道。”
傻小子果然中计,叫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那女的是我中学同学!”
他的中学同学!我盯着他问:“你多大了?”
“二十一。那女的跟我同岁,姓吕,双口吕。”
就是说又换了。三十多的换成了二十多的,刘换成了吕。但是仅凭年龄不一定就说明吕比刘强,我便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这位同学肯定长得不错了?要不然像彭湛这样的抢手货……”
没等我说完,傻小子便悻悻地道:“‘抢手货’?够当她爹的了!现在的女孩儿一个字,贱!”
这就等于承认了那女孩儿长得也不错。霎时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在我脑海里诞生:面孔如玉,长发飘飘,细嫩的小手插在彭湛有力的臂弯里,形同小鸟依偎着它的那棵大树……我不由怒从中来:男人的艳遇永远和他的事业成正比,这是一条铁的规律,毫无疑问,彭湛现在蒸蒸日上如日中天,却好意思只给海辰一些旧衣服和廉价的汽车玩具,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决定起诉他,通过法律手段来取得海辰和我的合法权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