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我跑来跑去,看我挑选,帮我拿挑好的东西,提示我该去的楼层,表现出前所未有过的耐心和安静。买齐东西出来已是晚上,我们进了商店旁边的麦当劳,他要了巨无霸套餐,我又给他单要了一个中薯条两个苹果派,自己什么都不要,我不喜欢麦当劳,宁肯回家下面条,但喜欢看他吃。麦当劳店里到处可见这种看着孩子吃的妈妈或爸爸,有的是不愿意吃,有的是舍不得吃,神情是一样的,通常比孩子更津津有味。海辰显然是饿了,喝了两口可乐,就从盒子里取出厚厚的巨无霸狠狠咬了一大口,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嘴里还嚼着就急急地把已咬了一口的汉堡包又放回了盒子:“妈妈咱们拿回家吃新闻联播快开始了!”
这天晚上的新闻里,一位陆军少将被洪水冲得不见了踪影,一位空军上尉牺牲了,均在湖北方向。海辰马上掉过头来问我:
“妈妈你们是去哪儿来着?”
“九江。江西那边。”
“噢。”他略略松了口气,重新回过头去看电视。才发现,从前,我们对这一切的关注全然是旁观者的,带着旁观者事不关己的超然。
次日上午,我和海辰在家里待了一上午。收拾好我和他的东西后,就开始打印计划中要打印的东西,先是我们家所有银行存款的存单,再是借有我们家钱的两个人的名字以及她们的住址、电话。打完后印了两份,一份藏在了餐桌的夹层,让海辰记住;另一份连同海辰的户口本、我和彭湛的离婚协议书一起装在一个纸袋里,准备交给来接海辰的我的妹妹。我必须做好最后的、最周密的准备,否则,无法心安。中午,吃了简单的午餐,我送海辰去北京站,他坚持要自己背他的小背包,自己拎路上吃的东西,只让我拿着我的遮阳伞。那是一个干热的天,到处是轰轰烈烈的阳光,出租车不让进站,下车后,还有一段不短的路需步行。我撑着遮阳伞,他裸露着走在我的身边,小眉头由于强烈阳光的照射而微微蹙起。我要给他遮阳来着,他不让,由于我们俩身高的不一,一把遮阳伞顾了此就会失彼。
我们来到了北京站广场,广场上永远拥塞的人群都被太阳晒疏落了。进站后,妹妹已等在了那里,我送他们上车,直到广播让下车时才下来,下来后就跑到了他们坐席所在的窗下,等待车开,才待了不过几秒,就见海辰在车窗里同我打手势让我到车厢门口去,我去了,我到的时候他也到了,我们俩一个站在车厢里,一个站在车厢下,列车员隔在我们中间做着车开前的准备工作。海辰说:
“妈妈,到了那就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不过万一打不通,你也别着急。”
“你尽量给我打一个!”
“能打我肯定会打。你不能要求一定怎么样,万一做不到我会有压力。”
“知道了。妈妈,到了那你千万记住不要住一层!”一路上,他一直很少说话,要说,就是这几句,翻来覆去。这时候,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此前他一直表现得相当克制。他说:“妈妈,注意安全……”
我垂下眼睛,表示我不愿看到他的这个样子。这时我听到了列车员咣咣的关门声,同时听到海辰在关门前发出的一声急促的尖叫:
“妈妈再见!”
我抬起头,看到他隔着门玻璃同我招手,脸上没有泪,只有一脸如天上日头般灿烂的假笑。
……
那年他四岁。
那年他一直光洁如玉的皮肤上开始生出了茸茸的小汗毛。晚上,我坐在被窝里,他坐在我的怀里,听我讲画书。正讲着,他突然说:“妈妈,怎么我一看到光身子的小鸡鸡就直?”我问:“哪里有光身子的?”他用小指头点着画书上一群不穿衣服的土人,其实土人的私处画家全都很负责任地用植物叶子遮住了,前后都没有露着。他说:“这不是吗?”说着还把身前的被子推开,让我看他的小鸡鸡,自己也低下头看,一脸的纳闷。那一次我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已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我搂着他的小身体,下巴颏搁在他香喷喷的头发里,低吟浅唱般道:“海辰,不要长大了,永远就这么大,跟着妈妈,好吗?”……
为赶一部重要的稿子,我必须跟他分开一段时间。妹妹利用休假来我这里照顾他。分离时是晚上,我把他安置上床后便去客厅等来接我走的汽车。门铃响了。“妈妈!”卧室里立刻传来了他的叫声。我走进卧室。“什么事,海辰?”我在声音里有意加了点责备。“是司机叔叔来了吗?……别忘了告诉他你要去哪儿。”“不会的。我告诉他,你放心。”这时我应转身走开,但最终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我走到床前,握了握他放在被子外面的小手,不料他一骨碌站起用两条结实的小手臂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小脸在我的腮上下巴上蹭来蹭去,他已经满面泪水了,却就是不出声。他向我保证过不哭的,他大概认为只要不出声就不能算哭,我没说话,怕我会哭,我不能哭,我是他的榜样。用了点力气才将他的小手臂拉开,他没有坚持,躺下用被子蒙住头便像任何一个伤心难过的幼儿那样放声大哭了,他以为被子会帮他遮盖哭声的,毕竟,他才只有四岁。那一刻我心灰意冷万念俱无,想,不走了,哪也不去了,就在家里,守着我的小儿子。可是我不能,哪怕为了儿子,我也不能平庸……
那年他五岁。
他在卫生间玩水,待我进去时发现还剩小半卷的手纸已被全部扔进了马桶里。他已经这样大了,怎么可以一再出现这种毫无道理毫无逻辑的行为?我怒不可遏。他一言不发地听着我发泄,插空说了句:“我现在不跟你解释,待会儿再解释。”说完转身走了出去。我目瞪口呆了片刻后意识到,他长大了,不可阻挡。
家中有女客来,对他相当耐心相当友好。客人走后我问:“你喜欢这个阿姨吧?”他说:“就是有点儿胖。”简直岂有此理。我说:“那么那个阿姨呢?”他说:“也不大行。”“那么你觉着谁行?”他想了想:“青青姐姐的妈妈还可以。”
“青青姐姐的妈妈”是我们剧团一号大青衣,三四十岁的人了看上去像是二十五六。我认真了,我把他拉过来,问他:“那么来咱们家的叔叔呢,你喜欢谁?”他毫不犹豫道:“小罗叔叔!”小罗从事电脑专业,奉我的朋友之命来帮我安装电脑兼做启蒙。海辰曾亲眼看到他把电脑玩得溜熟,自己的妈妈站在一旁满脸茫然。“连火箭都要靠电脑控制!”他告诉我。其实小罗对他是比较忽视的,至少不如那些阿姨肯敷衍他,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对他们的看法。他已经从幼时的只需要温暖转到开始有自己的精神追求,亦已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男才女貌”的标准衡量世人。于是我正告他,那个“有点儿胖”的阿姨是小罗叔叔的领导。他大为惊讶:“女人怎么还能管男人?”我向他指出:“咱们家不都是女人管男人吗?还有你们幼儿园里,也是。”他说:“那不能算!”我笑了起来,自感论据不足,甚至可以说有点赖皮。这场关于男人女人的话题到此结束。我一向极为痛恨男人自视甚高的愚顽,却无意纠正自己的儿子,母亲天性中的自私由此可见一斑。
很多过来人忠告我说:不要对孩子投入过多,投入越多,伤心越多。我想他们自有道理,只是对我不适合,因为在投入的同时我已经得到回报了。从没想到一个孩子的成长会这样迷人,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充实和欢乐。
那天晚上上床后,我们开始了每天例行的聊天,我非常珍惜这每一次聊天,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长大到在精神上不屑于上一辈的年龄。我要求他“解释”。他解释了。他说是玩水弄湿了身上,用手纸来擦干的,毛巾挂得太高够不着。“身上有水我怕感冒。”最后他特地这样强调。我曾一再跟他说我最讨厌爱生病的孩子,这纯是鉴于我小时候喜爱生病而耍的一个花招。他却是当了真呢。我伸手摸摸他浓密的欧式鬈发,看着他乌亮的眼睛红润的嘴,情不自禁地丧失原则道:“海辰,你怎么会长得这么漂亮?”
他回答说:“因为我英俊。”
终究还是没有长大。
那年他六岁。
要上学了,头天晚上,我为他准备好了上学的小书包,心情沉重,上学就意味着童年结束的开始。早晨送他去学校,看着他小小心心、试试探探、孤孤单单消失在校园里的小小身影,忧伤油然而起竟如同生离死别。下午去学校接他,挤在堆满学校门口的家长堆里,心下茫然,说不出的难过。直到看见他毫发无损地出来,居然还有着同以往一样的笑脸,一颗皱巴巴的心才豁然舒展。那天回家的一路上,全是他说话啦,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学校的见闻,急急忙忙气都有点喘不匀的样子:喜欢邢老师,因为“邢老师对我们像对没上过学的小朋友一样”。上课纯粹是浪费小孩儿的时间,“讲什么是田字格本,谁不知道呀!”老师教了一首儿歌,四句,给一分钟的时间想,背过的可举手到前面背。“我就怕别的小朋友先举手,就抢着举了手,反正是刚上学,错了老师也不会批评。”真喜欢听他的讲述啊,有过程,有评价,有心理活动。结果他背得很好,老师说:“声音洪亮有感情。”并让他带领全班小朋友背诵,颇令他自豪。也令我自豪。最后他问:“妈妈我是天才吗?”我真的是过虑了,这个孩子身心健康完全有能力应付生命中每一个新阶段。
这年海辰要求过圣诞节。
他的所谓“过”,就是让我给他准备一只大袜子。从前在幼儿园每到圣诞节他也回来说说,但从没有像这年这样要求具体,并且相当固执。我一向对所有的洋节不屑一顾,在精神感情上保持着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忠诚,可惜与社会接触越来越广越来越深的海辰已不可能再为我一个人所控制了。他对我说只要准备了大袜子,圣诞老人就会往里面放上他喜欢的礼物,而他是多么想要一个“上次五姨妈送给我的那种航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