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疾驶,越往前走,路两边逆车而行的百姓越多,大包小裹扶老携幼,一个瓜贩守着堆小山一样的西瓜如礁石在人流中坚挺,大叫:“一块钱五个一块钱五个!”人们水似的绕过了他和他的瓜堆,无人驻留……车在一个拥塞的路口被警察拦住,告知江水在前方入城,危险。我们说了我们的情况并拿出相关证件,警察看了后沉吟片刻,挥手放行。汽车继续走,越往前车外的人越少,车内原本就有一搭无一搭的谈话终归沉寂。沉寂中又走了一段路,一人问:“你们都会不会游泳?……我们把手机号相互留一下吧,万一走散了便于联系。”我没有手机,又不是生意人或小年青儿;他们相互留了手机号,从那一刻直到水边,再无人说话。
……浑黄的江水沿着城市平坦干燥的柏油马路迎面而来,无声无息地游弋前行,将公路,公路两旁的土地、树和房屋,一截一截地尽数吞噬,远方的水中,隐约可见一轿车的车顶。人常把洪水比作猛兽,我却觉着它更像是蛇,蛇一般的从容曼妙,蛇一般的阴森可怖。平生包括在银幕屏幕上都没有见过洪水竟会以这种怪异的姿态出现,不由看得呆住。巨蛇游来,舒缓开阔……
“快跑啊!”
不知是谁一声断喝将我惊醒,茫然四顾,发现我们的专车早已没了踪影。事后方知我们刚一下车,那车就被一现场的大校给征用了,眼前江水浩浩荡荡迎面而来,我们掉头就跑。
……我们绕道前往大堤。没有了车,只好步行。一路上,不时有老百姓拦住我们询问“前边怎么样”,不时有身穿迷彩服救生衣的士兵一队一队跑步前行,听不到通常的口令口号,只有脚步声,急促,沉重,沉闷。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于四点一刻左右到达了九江长江大堤4、5号闸的决口处。这时决口处已被冲开了近六十米宽,江水以七米的落差奔腾咆哮而下,凶悍狂暴原形毕露,顷刻间堤边楼房三层以下被全部淹没。时而可见人与洪水拼死抗争过的痕迹:一辆卡车,两艘中型的船只,想是曾指望它们能够堵口子的,此时却全部歪斜着,毫无生命力地沉浮在江水里,仿佛战场上的尸首。官员和军人们正在发起新一轮的对抗:设法将江中一艘更大的载有一千五百多吨煤的驳船调到决口处,以缓解水的流量流速,再行封堵。堤上大部分的人无所事事无所作为,只能盯着大船一点点靠近,眼巴巴地,满怀期望又毫无希望,我也是这大部分人里面的一个。大伙或议论,或沉默,不管议论还是沉默,全然是、也只能是,听天由命。这个“天”一半是老天爷,一半是政府,老百姓的“天”无外乎这两部分组成。六点多,大船调度成功,准准地卡在了决口处,大堤上顿时响起一片欢呼,我也跟着欢呼,欢呼完了又开始茫然:那船再大也不是瓶塞子,只那么一堵,便点水不漏;江水经由船体的上下左右仍旧向九江城里漫延,源源不断……
回到宾馆已是晚上,电依旧停着,到处是蜡烛,宾馆工作人员在摇曳的烛光里蹿来蹿去混乱不堪。他们被命赶做一千五百份盒饭,某军区又一支在南昌陆院待命的部队已奉命开进了九江。我们很有自知之明地想到,今晚大约不会有我们的饭了,决定先回各自房间稍事休整再做商量。没电也就没有了空调,房间里闷热得一塌糊涂,还不能开窗,没纱窗,开了窗不一定凉快多少但肯定会被南方的蚊子咬死。倒是带了电蚊香器的,没电也是没用,现代人没了电就没了生活。进屋放下包先给海辰打电话,话筒里一片死寂,放下电话后久久呆坐:九江城就此完了吗?
干事来了,带来了四个盒饭,还带来了一些消息。盒饭就是宾馆奉命给抗洪部队做的饭,米饭,炒冬瓜,炒土豆,白不呲咧无甚味道。就这也不容易了,短短几个小时,一千五百份饭,还没有电,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给鼓捣出来的。带来的消息是,防总已决定在九江龙开河地区修筑城区里的洪水防线,敌进我退,目前那里已集聚了上万军民。干事这样形容龙开河地区的情景:人山人海,灯火辉煌……
就是说那里有电,九江还没有完,什么都没有放弃,一切都还在进行。不放弃,也可能失败,放弃了,就只有失败,所以就不放弃,仿佛战争。只是这场战争双方力量太悬殊了,那咆哮奔腾破堤而出的长江水使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天的力量天的不可抗拒,人在天面前只能顺从适应,无法进攻也无从进攻。有一会儿工夫,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大伙各吃着各自盒里的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饭吃完了电还没来,几位同仁决定就这样睡了,开着门窗睡,蚊子要咬也只好随它。我的决定是不睡了,热和蚊子,哪一样我都受不了。我跟干事说,要不,我去龙开河看看?他面露难色,然后说出,我们的专车已经没了,不是暂时没了,是从此后就没了,从此后机关的全部车辆都要投入直接的抗洪需要。我说那你是怎么来的?他说他打车来的。我说那我也打车好了。见我主意不改,他方进一步指点说,九江打车很便宜的,五块钱可达城区的任何地方。
这是九江的一个不眠之夜,路边、街道、房头,到处是人;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满载士兵的军车时而一连数辆在其间呼啸驶过。出租车几乎全部是北京人说的“小面”,我们很容易就打到了一辆,“我们”是我和干事,他一定要陪我一块儿,是个负责任的人。当初他说没车我还想是不是他不想让我夜间出来,不陪不好,陪又不愿,我是有一点小人之心了。
车在城中沿江而行,忽瞥见路旁一家私人设的“公用电话”,急叫车停。那电话居然还通!我总算给海辰打了电话,我幸亏打了这个电话。快十二点了他还没睡,一直在等,电话刚响就被他抓了起来,一连声问妈妈你去哪了你没事吧?电话中妹妹严肃地说以后再不能“忘了打电话”了,都快把孩子急死了。其实我曾想过借房间隔壁同仁手机用一用的,去时恰逢他正用浴缸蓄水说是要“以备不时之需”,遂打消了借手机的念头。手机电池有限,在没电、还不知何时来电、会不会再来电的情况下,借谁的手机都是一种难为。当即决定回去马上买手机。回北京我就和海辰去西直门买了,海辰挑的,依照他的要求买了“双频的”,“显示屏幕大的”,花了近五千块钱。
龙开河是一片开阔地带,距长江大堤决口处十公里,按现在水的流速,长江水到此约需十小时。正在修筑的城内拦洪大坝东西相贯,要求长一千五百米,底宽八米,高四米;大坝的建筑材料是泥土,施工方法是将泥土装进编织袋再一层层码起,我们到时大坝已起了二尺来高。放眼看去,到处是灯,到处是人。我想找人问问情况,最好是能找到一定级别的干部,可现场所有军人都是迷彩圆领衫没有军衔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四处张望,发现不远处有四五个军人围站一圈说话,状似指挥小组,就走了过去,未等我到他们散了,紧走几步撵上其中的一个叫了声“同志”,那人回头,我呆住:中等个儿,棕黑脸,脸上是我所深为熟悉的五官——
“姜士安!”我脱口大叫。
与此同时听到他也喊出了我的名字,接着我们又同时问道:“你怎么在这?”又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接问出了下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告诉了他我什么时候来的,他比我来得晚。中午一点四十分长江九江大堤决口他们由南昌出动,于下午三点赶到,到后即被命在此修建这道大坝,到目前为止,约十个小时。
“请姜士安师长速去防总!”
工地上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我听清了它喊出的每一个字但完全没有注意它的内容,及至看到姜士安的反应才意识到这喊声与我们有关:听到喊声他马上用两只手浑身上下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而后急急忙忙对我说:
“韩琳!纸笔!记一下电话!”
我慌慌张张开包找笔找纸,他说了他的手机电话和后方驻地的电话让我记下,我写下了我所住宾馆的电话和北京家中的电话给他,他拿着那张纸说声“再联系”,转身匆匆离开。望着他消失在工地灯火阑珊处的背影我想,他是师长了。
回到宾馆已是后半夜,宾馆来电了,房间门上贴一纸条说是明天一早请我们从宾馆搬出,宾馆另有重要接待任务,什么任务没说。就我所知,一位董姓军区副司令员和温家宝副总理已于下午先后赶来了九江,想来还会有重要领导陆续赶到,本是洪水灾区相对稳定的地方因决口一下子为全国瞩目。进房间我先将刚刚铺开的零碎用物收起装包,做好了可随时出发的准备后才洗澡上床。
次日晨,我们搬去了军分区招待所。我住一层,窗外就是一堵院墙,白天也需开灯。房间里三张床,靠墙的两张都住了人,一个是上海《 解放日报 》的记者,一个是电视台军事部的编导,我只有睡了中间。放下东西就去前台给海辰打电话通知他我搬家了告诉他新电话号码,当他听到“转一○三房间”时立刻大叫,说是你住一层了妈妈?我想都没想就说:“哪里,是十层,十层三号房。”
也想要把新电话通知姜士安的,电话都拨一半了又被我挂了,想此刻他也许正在休息,看他们昨晚的架势一夜不睡都有可能。
给海辰打完电话我去吃饭,招待所餐厅宛如连队的食堂,满目皆是军人,却又各自为政互不认识;饭菜碗筷都搁在餐厅中间那排拼作一起的桌子上,谁用谁取,令我恍然想起十年前的云南边防。一位同仁来晚了,坐在餐桌旁等服务员上饭,两手平伸放桌上东张西望,神情笃定悠然;这位同仁半路从军,到目前为止,经验只限于常态下的部队。当我走过去以老兵身份指点迷津时中间那排拼成长桌上的饭菜已被全部吃光,同仁这才感到了危机有点慌神儿,恰好这时两个服务员抬着一大笸箩花卷从里面出来,他一点不敢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