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面,最大的特点是香。摘苹果的时候,水晨爹骑在树上,果树下,水晨妈、
水晨及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人扯一头线毯子,翘首等待。水晨爹一摇晃
树,果树发出籁籁声响,满树的苹果就会僻里啪啦地往毯子上掉。我像个苹
果蛾子一样飞来飞去。
俗话说青山不碍白云飞,苹果树并没有因为水晨哥家出身不好而少收,
满树满枝的苹果密密实实,树枝都像弓一样弯着,好多熟透了的苹果还没等
你用毯子去接,自个儿就从树上跳下来,摔得“鼻青脸肿”。那一刻,我最
开心了,满地捡着,满地跑着,满地笑着,满地看不够,长大了才悟出来,
那其实就是丰收的喜悦。
水晨哥家摘苹果的那天晚上,用姥姥的话说疯狠了的我天没黑就睡着
了。一觉醒来,却不见姥姥在炕上。我用食指蘸点唾沫,在窗户上悄悄地捅
了一个纸窟窿。姥姥的院墙脚下,堆着两筐绿绿的伏苹果。水晨妈手里拿着
两包“大众钙奶饼干”。(这是我妈妈每月从青岛给我寄来的“补品”,一
般来说,都被姥姥用作打点人情了,在姥姥眼里,鸡蛋、苹果就能把我养好。)
这样的情景我已经遇见过好多回了,两家的礼尚往来总是在天黑之后,
你送给我这,我递给你那,神神秘秘的。六岁的我无法知道这是为什么,好
多年以后姥姥才告诉我:水晨爹被村里定为坏分子,而姥姥家是军属,村里
干部开会说了:如果两家来往,就是阶级调和。
我七岁回青岛上学了,但是,年年暑假我都跟哥哥一起回到水门口姥姥
家。那里有我们最好的伙伴水晨哥。村里的孩子没有人理他,我和哥哥不怕,
我们也不是被水门口管的人。水晨哥为此感激得不得了,在他那幼小的心灵
上,我们是把他看成了一个正常的人,平等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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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水门口还没有电。我最怵磨面了,窝憋在小小的碾房,推着碾
杠一圈圈走得没完没了。姥姥一让我推磨,我就把水晨哥喊来。“我来推,
你来扫。”每次他都这么说。我在前面用笞帚扫碾盘上的粮食,他与我保持
磨盘半径的距离,走得又稳又匀。
“水晨哥,你赶不上我。”
“水晨哥,你总是落我一段。”
“水晨哥,咱俩要能并排走就好了。”
面磨好了,我和水晨哥也都满身满头白面了。我笑水晨哥,啊,你成老
头了,白胡子老头。他也笑我,却并没有说我是老太太,他事事都让着我。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文化大革命已经搞得翻天覆地了。
全国各地都在闹革命。青岛因为是沿海城市,各显要的机关、单位、街道都
挂上了大幅标语:“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大
人们都在说:要打仗了,台湾老蒋要打过来了。我们家当时住在信号山的半
山腰上,有消息说市里决定要把这座山挖空,将来好住人,藏人。整个青岛
人心惶惶,政府提出疏散人口,我妈妈担心万一打起仗来,我和哥哥没人照
顾,就把我们送回了水门口。
我和哥哥又回到童年的天堂,开始了乡村小学生活。这次回去,我发现
水晨哥变了,变得不像从前那么爱说话了。最不能让我理解的是他十几岁了,
却不上学,偶尔在学校门口遇见他,他也总是躲闪着。好几次我想问他,又
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记得那是一个下雨天,天暗灰暗灰的。在农村,下雨就不上课了。我
从小就是个急性子人,去找水晨哥,我要当面问问他为什么不上学!我把自
己最心爱的小《三毛流浪记》送给他。我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水晨
哥,你们不认字的同学,只能看小上的画了,这本书送给你吧!”谁料,
水晨哥站起身扭头就走了。我气哭了,“人家好心好意,真不知好歹!”打
那以后,我和水晨哥的来往就少了,我从心里瞧不起他了,不认字,胸无大
志,将来有什么用?没出息。至今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多讨厌多浅薄的小姑
娘。因为不久我就知道了,不是水晨哥不愿意上学,而是村里不让坏分子的
孩子读书!真对不起,水晨哥,原谅我那时的不懂事吧,我那时太无礼了,
我一定真正地伤害你了。
经历了和水晨哥那次“别扭”之后,十二岁的我仿佛突然长大了,再见
了水晨哥,我总是迎上前,亲热热地叫他。我竭力做出在我们之间任何事都
没发生过的神情。水晨哥却不再抬头看我。
阴历的七月初七,相传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农村是很
讲究的。姥姥因为我在,格外重视,头天晚上就把面发好了。姥姥东家跑,
西家借,把村里最好看的卡花模子都借来了,有小鱼的,有莲花的,有小猴
小狗的。姥姥一边烙花饼,一边把它们串起来,卡花可以染成五颜六色,煞
是鲜艳。串在一起挂在脖颈上,那感觉真比当今女孩子戴的项链还好看。姥
姥给我做的这个“项链”是可以美也可以吃的,那一天,我真是美得不知姓
什么。
夜幕下,凉风习习,我和姥姥一同趴在院墙上和水晨哥一家叙闲聊杂。
我手里拿着一个大鱼卡花,我指着鱼肚子上的两个字告诉水晨哥:“这两个
字念
feng(丰)shou(收)。”我好为人师的老毛病又犯了,水晨哥的脸一
下子暗了,他倔犟地走开了。
后来,我听小姨说,在他家的厢房里,水晨哥写了满满一墙的:丰收。
1969年的农村,还是人民公社集体所有制。舅舅在村里当第一生产队的
队长。秋收大忙的时候,他们一整天都在地里。到了中午,各家都派人上山
送饭,那时的我已经算姥姥家有用的人了。每天晌午,太阳的影子就要和苹
果树对正时,我就抄起扁担,一罐水在前,一个小藤筐在后,挑着上山。舅
舅的午饭通常都是一碗萝卜菜,三个玉米面饼子。上山送饭是我最喜欢做的
一件事。一路上,肥嘟嘟的蚂蚱猛飞起来跌跌撞撞的,总往我脸上、身上冲。
老鸦无所顾忌地呱呱叫着,一起一伏地飞远,还有秋凤吹动杂草的簌簌响声,
都好听极了。
舅的午饭通常都是一碗萝卜菜,三个玉米面饼子。上山送饭是我最喜欢做的
一件事。一路上,肥嘟嘟的蚂蚱猛飞起来跌跌撞撞的,总往我脸上、身上冲。
老鸦无所顾忌地呱呱叫着,一起一伏地飞远,还有秋凤吹动杂草的簌簌响声,
都好听极了。
再后来,我回青岛上中学了,就很少回水门口了,但我常常惦记着水晨
哥,他不认字将来怎么生活?放一辈子牛,一辈子就耗在农村?不知怎么了,
我心里就是放不下他。
上高中的那年暑假,我又一次回到了水门口。水晨哥竟然结婚了!天啊,
他结婚了!他才二十二岁!
我一下子愣了。姥姥却说挺好的,省得一辈子打光棍。水晨哥会找一个
什么样的媳妇?我急于想知道。
水晨哥的新房紧挨着水晨妈东屋,屋子不大,收拾得整洁,利落。四床
簇新的被子摆在炕上最显眼的位置,一辆新自行车摆在屋子中间,此外,就
没什么了。
水晨哥和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黑红的脸,小平头,一身石头般硬的肌
肉,他穿一件深色的背心,背厚厚的,只是堂堂一米七八的个子不那么挺拨,
他的背有些驼了。水晨哥见我来了,眼睛里全是高兴:
“小萍妹,你越长越高了。。”
“嫂子哪?”话都出口了,我怎么觉得这么别扭,从来没叫过谁嫂子。。
“你嫂子上山了。”水晨哥回答得很自然。
“哪个村的?”
“咱村后街的。”
“谁啊?”
“等子。”
“是喜来家的那个等子?”
“嗯。”
我简直不敢相信,等子会成为水晨哥的媳妇。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皮
肤又黑又粗,鼠灰的头发天生有些卷,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她只有一只眼,
另一只眼是因为她小时候得麻疹时弄瞎的,现在装了个玻璃球假眼。我无法
接受这一事实。
水晨哥为什么要娶她呢?我痛苦地问姥姥。姥姥认定菜里虫菜里活,命
跟命不一样,姥姥又告诉我等子是带着特殊的“嫁妆”来到水晨家的。等子
的叔叔是村干部,她爹又是大队会计,当时提亲时就把条件讲好了,贫农的
女儿嫁给富农,水晨哥家的弟弟妹妹就可以上学。
水晨哥所失去的,或者毋宁说是被人剥夺了的基本生存权利使他默默地
忍受成习惯了,他对生命有了另外一种随遇而安的平静。他还是他,没早没
晚地干着活。
再见到水晨哥,是十几年后了。我已调到中央电视台做了主持人。也是
一个夏天,我和哥哥一起来到了水门口。因为村里这时家家早有了电视机,
我的到来在村里就成事了。人们奔走相告,不大的工夫,舅舅家的院子里就
站满了人,许多孩子和年轻的小媳妇我根本不认识,只是一些上了年纪的,
或是当年姥姥的邻居我还有些面熟,大多都叫不出名字了,只有等子嫂我一
眼就从人群中认出来了,她还是那么不好看,却一脸的善良、淳朴。
我上前从人堆里把她拉出来,“等子嫂,你好吗?”
“萍妹还记得我,瞧我这脏样。”
等子嫂变化不大,岁月几乎没有给她特别的印记。她的两个孩子都是女
孩,脸盘、身架都像水晨哥,一双女儿穿得干干净净,小脸洗得白白的,头
发梳得光光亮亮的,我一见便有说不出的喜欢。看到孩子如同看到了水晨哥
现今的生活。
“你爸爸呢?”我问十岁的大女儿。
“爸开拖拉机上崖头了。”我心里再一次感受到一阵阵不可名状的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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