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挽救而点头。有时候它摔了东西,爷爷就会对它动上几改锥,我想这大概是家法处置。但是它能吊的分量越来越轻了。起初它可以给鱼缸换水,但后来只能吊起一把小茶壶了。爷爷去世后,它不动了,换电池也不行,我们都不会修,只好由它去了。于是它就一直保持着指向西方的姿态立在那里。
爷爷去世后,我们回学校办理报销之类的麻烦手续,一并处理原来的房子。我见到了跟爷爷共事的其他一些老师,他们大多也退休了。我讲起爷爷的塔吊,说后来那东西不转了,大家抚掌大笑,说:“那太正常了,你爷爷做的东西你们可玩不了。”据他们说,我爷爷年轻的时候看见什么都想做一个,而且八成都能做出来,只不过只有他自己会用。刚流行收音机的时候,我们家第一个有了一台大型立式收音机;流行唱片机时,我爷爷又打造了一台带转角拉门的柜式音响,能放黑胶唱片,后来因为我把唱片当飞盘扔干净了而告终。爷爷养鱼,家里有三个大水泥池子,他听说要用加氧泵,不想去买,就用手头的材料做了一个。这一组材料中的变压器是从我的电子琴上换下来的残品,被他修好了,后来又坏了,他一生气,就用漆包线自己缠了个变压器。有一次他看公审死刑犯,回来竟然想制作一把自动步枪,被大家制止了。
听老师们讲爷爷的事,越听越觉得我跟爷爷之间的距离有如天渊。虽然我在他身边生活了那么多年,但都是作为一个孩子,而不是一个具有完整人格、能跟他真正交流的人。等我具备了这种交流能力,却已经风不止亲不待了。现在,经过几次搬家,连那塔吊都不知道去哪儿了。爷爷做东西从不画图纸,都是直接动手,图只存在于他的脑袋里,他走了,那东西就成了无法复制的孤本。长大以后,我凭记忆复制过一些爷爷做过的东西,有几样成功了,比如用牙膏盒改造的潜望镜,我还对它进行了升级改良,能多段折射,弯成C形依然可用。我还做过一个证明热空气上升冷空气补充形成风的小东西。但是爷爷的塔吊我是做不来的,那里面有机械传动,有程控,有电路,有金工,有雕刻艺术,繁复无比,想想就头疼,让它去吧。
爷爷走后,收拾遗物时当然会发现那个笔记本。我拿在手里摸了好久,才深吸一口气打开。里面没有任何图纸或令人振奋的东西,只是凌乱地写着一些“坚持”“信念”“勇气”之类的字眼。我爷爷是个无神论者,至死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我想,他信仰科学。
老师们告诉我:当时,学校给我爷爷很高的待遇。他们给了他一个很大的院子,专门摆放这些大家伙,并在院子里盖了一间大房子,名曰“科技宫”。这些事我当然是记得的。我小时候抱着科技宫的院子里一个正在敬礼的少先队员雕像想爬上去,结果那个雕像竟然是摆在上面的,没有任何固定,于是我就跟雕像抱成一团摔了下来。所以我当然记得这个院子。有一天我在院子的大铁门里玩,来了几个高年级的孩子,举着一个长耳朵的怪虫,非要见我爷爷。现在想想,那东西就是幼年的蝙蝠。但当时我吓坏了,觉得他们是坏人,必须保护爷爷,我就说他不在,不给开门。他们问我是干吗的,我就大喊:“我是他孙子!”他们就大笑着跑开了。我一头雾水,心说孙子有什么奇怪的,你们没有爷爷吗?你们的爸爸都是茅坑里捞出来的吗?
几年前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那个院子门口骑车,忽然摔倒了。这段记忆大概是因为我确实是在那里学会的骑车,全程只摔了一次。当时爷爷搬一把躺椅,坐在两排平房教室之间的拱廊里笑,也不扶我。梦里,我摔倒之后慢慢地爬起来,透过铁门,看见爷爷正在院子里锤锤打打地做什么东西。他还是我小时候那个样子,戴一副琥珀色边框的眼镜,手指贴满白色的橡皮膏,干活时嘴唇总是抿得很紧。我抓住铁门的栅栏,恨不得钻进去,我想喊他,却发不出声音,而他当然也看不见我,只管低头干活。这便是逝去之人。
昂贵的默契
十月的一个周六,我送一位朋友离京,再一次宣誓这是今生最后一次熬夜之后,又被抓去参加了一场婚礼。其实并没有怎么熬,快六点找个床一扑,就睡着了,一睁眼就十一点了。算算也睡了五个小时。新郎来了个电话催快点过去。感谢上苍,我还是第一次接到新郎亲自催阵的电话——此刻他难道不是应该在走红毯吗?
婚礼上,我坐的那一桌,都是圈里的同行。大家有个两三年没见面了,有的得有六七年了,但面目依稀可辨。我挨个看着他们的脸想名字,甚是尴尬,正当此时,两个妹子居然问我:“你认识我吗?”真是太不给面子了。可是到了新郎新娘靠近我们这一桌的时候,大家一抹脸,眼中射出二十二道凶光,彼此交织,火花四溅,扫过之处连凉了的菜都冒起热气来,我赶紧吃了两口。
接着妹子们开始紧张有序地准备一些恶俗而又喜闻乐见的节目。什么调和油啊,胸口碎番茄啊,裤裆揉鸡蛋啊,尽是些平时一说就会让人觉得“我×真无聊”但婚礼上又玩儿得极尽兴的玩意儿。看着姑娘们天衣无缝的配合,我不禁出了神。你们这也太默契了!只见妹子们低着头,款式各异的刘海和长睫毛遮住了她们的笑脸;几双巧手碰在一起,用牙签扎透西红柿,再往里灌芥末。各种酒水调料很快混合成一碗碗看上去十分可疑的液体,再用红包架着叠成壮观的金字塔。壮小伙们搬桌子摆椅子准备点烟的戏码。他们交谈时声音很低,有时突然开心地笑起来,笑得眼犄角都开了,然后齐声止住,又开始工作。
他们就像一个出生入死三十余载的突击班,分工明确,配合紧密,逻辑清晰,手法细腻。他们并不怎么交换意见,我递给你这个,你拿给我那个,就立刻知道怎么用。时而有人吩咐服务员拿来什么东西,我的乖乖,连服务员都跟他们是一伙的!还能举一反三!让拿两个鸡蛋,拿来了四个,有个破了还给换了一个。那场面真让人胆寒,幸亏我已经结婚了。此一役,总结出一个经验:没结婚的人,将来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跟掌柜的打好招呼,客人要鸡蛋和芥末千万得说没有啊。
末了,新郎新娘精神抖擞地来了我们这最后一桌。只听得新郎大吼一声:“来吧!”虽然只两个字,但竟有抑扬顿挫之感,吐气之铿锵,生生将此二字在墙上砸出两个阴文来,白灰溅了一地。不愧是高手过招!气场太足了,知道这边是龙潭虎穴又跑不掉,输人也不能输场子对不对?!
决赛开始了,新郎表现得非常敬业。这里说的敬业很微妙,是一种欲拒还迎的贱兮兮的表情。他一边发怒咒骂,一边笑出屎来,浑身上下都是西红柿、芥末和鸡蛋黄。怎么说呢,这小子太清楚观众想要什么了:我们要的抵抗和顺从、欢乐和悲壮、羞涩和幸福,全都出来了,满分!妈的,你结过几次婚啊?我正想这个问题时,伴郎出手了。有一碗调和物,上面漂着一层半寸厚的透明的油花,看上去要是喝了非得当场蹿稀不可。新郎已经高潮了太多次,实在搞不动了,伴郎仗义出手,喝的过程里,新郎抚掌感慨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找他当伴郎吗?不是他形象好呀,是因为如果让他留在席上,实在太危险了!”
后来伴郎解说道,新郎这小子,以往在朋友婚礼上出的馊主意最多,出手狠辣不留余地,是以有今日之惨。而伴郎正是他多年的战友,年底也将在迈向爱情坟墓的路上修成正果,现在是用生命在陪练。我才知道,这种罕见的宾客之间、新郎与宾客之间的默契是经历了多少场恐不亚于当日的惨烈战局才磨炼成的。那是多少桌昂贵的残席、多少厚实的红包锻打出来的火红发烫的默契啊!
出得酒宴来,宿醉未醒,摇摇晃晃地在地坛里走了一圈,遛了一趟《剑阁闻铃》,觉得清醒了几分,又跟两个头天通宵party(其实就是通宵看着中央六台喝酒扯淡)的朋友找地方吃饭。吃饭时,其中一人突然贼忒兮兮地对他老婆说:“媳妇儿,我能干一件特别屌丝的事情吗?”只见他媳妇儿伸出一只妙手,把桌上印着可爱图案的餐巾纸抄起来折了折,装进了包里。当时我就震惊了!你们是用脑电波沟通的吗?正想着,我老婆来了个电话:“你还来不来接我了!老娘买了一吨的东西等着拎回家好吗!”我一缩脖子,赶紧驱车送两位朋友回家,然后奔赴沙场。
晚上,老婆开着车,等红灯。突然她说:“嗳,老公,哀家问你——”
“那个是后视镜上的大视野。”我托着腮,看着半圆的明月。天气真棒!“镜子上的线里面是平的,外面是球面镜,看远处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老婆惊道。
我也不知道。这可是用老子多少年的心血和薪水熬制而成的绵密无比的昂贵的默契。
炒饼
我是三十岁那年才学会做饭的。当时妻子长期出差,如果不做饭,我就会把自己饿死,或穷死。我对做饭并无特殊感情,也不讨厌,就像我对多数窈窕淑女的态度一样。我第一次做饭前,找到一个经常在网上展示厨艺的大哥,问他初次下手做个什么菜好。大哥略一沉吟,说道:“你炒个蚝油生菜吧。”我问为什么是蚝油生菜,答说因为生菜即使没炒熟也能吃,这一回答使我对中年男人的人生智慧顿生憧憬,恨不得一下子老上十岁。由此可见,无论是我自己还是我的亲友,对我做饭的要求就是能吃就得,不要把自己毒死便是了。
所以每当我听到旁人眉飞色舞地谈论如何做一盘色香味俱佳的西红柿炒鸡蛋,并为西红柿炒鸡蛋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之类的问题几乎动起手来时,就觉得天空一片灰暗。妈的,西红柿炒鸡蛋无论怎么做不都是那个味儿吗?甜的和咸的有很大区别吗?能吃不就行了吗?而且科学地讲,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