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林婴婴,她身上有种莫明其妙的吸力和引力,能够叫你围着她转,跟着她走。
3
空气间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和野草的清香。
大约一个月后,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和林婴婴有一次重要约会,是在郊外一座被当地人用各种各样传说编造起来的神山上,整座山好似一枚巨大的马蹄形印章,人们说这是玉皇大帝掉在人间的一枚天印,故名天印山。三百年前一位道士曾想在山上营造自己不朽的法场,但石砌的庙宇刚刚落成,一夜间便倾塌为一堆废墟。那天他们看到一顶破旧的尖塔和一个房屋的地基,这便是不朽的法场消失的最后一个象征。我们在历史的石阶上坐下来,头上顶着下午三点钟的灼热太阳,周围是一片在秋风中败落、芜杂的茅草。在我们目极之处,城市散漫地坐落在山水的环抱之中,不伦不类,龌龊不堪,犹如一桌子狼藉的杯盘。
有些时间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而有些时间又可能什么都会发生,这天下午就是这样一个时间,似乎什么都发生了,起码什么都可能要发生了。这一个月来,我为了让林婴婴进入核心部门工作——这也是后来王天木特使交给我的任务,已经明的暗的做了不少努力,但都是白费功夫。由于卢、俞两人的矛盾,我简直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完成这项任务,但那天下午,林婴婴告诉我说:“我得到保安局的一个天大的秘密,上海76号院的那帮杂种,准确地说是李士群和丁默邨这两条狗不信任卢胖子。为了架空他,又不想让他察觉,他们和俞猴子私下开设了一部无线电台,随时在进行秘密联络。”
“有这事?”
“肯定!”
这是我们保安局内的秘密,秘密中的秘密,偌大的保安局内也许只有俞猴子与秦时光两人知晓。林婴婴正是从秦时光那里探听到这一秘密的。我马上激动起来,兴奋地说:“这是一块敲门砖,你可以借此攀上卢胖子这棵大树。”
“是啊,”林婴婴说,“我也这么想,但光知道不行,我们应该弄到电台的频率、呼号、联时以及使用的密码,让他当个第三者,用耳可以听,用眼睛可以看。否则,卢胖子在无法证实我们忠心之前还是很难器重我。”
“那些东西怎么能弄到呢?”
“偷!”
“偷?去哪里偷?”我问,“我正想问你,电台设在哪里?”
“秦时光家里!”
“难怪他上班老是迟到早退,原来他在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啊。”我说。平时,秦时光跟俞猴子走得近不假,但他们如此对付卢胖子还是让我倒吸一口冷气。“秦时光知道我是卢胖子的亲信,不用说,我也成了他监视的人了。”
“对,所以你也要小心。”林婴婴说,“我觉得卢胖子早晚要栽在他们手上的。”
“你更要小心。”我问她,“你现在跟他接触多吗?”
林婴婴嫣然一笑,“当然多,不多能探到这么大的地雷嘛,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从包里掏出四把簇新的铝制钥匙和一部德国“莱卡”相机,交给我说,“我已约他今晚出去喝一杯,希望你成功。”她要我今晚就行动,去秦时光宿舍“走一趟”。
这天晚上对我来说就变得格外珍贵而惊恐了,我要动一动李士群等一伙人的心脏,那里面鬼知道有什么隐秘装置,也许只要我手里仿制的钥匙一插入锁孔,某个卧室里就会响起尖利的警报声。我经历的每一分钟都可能是最后一分钟!啊,四把钥匙实在是太多了,也太新了,它们将开启的也许不是秦时光密室的门,而是我的地狱之门。去冒这样的险无异于赌博,任何力量或心智都无法决定成败,成败只能挂靠在“运气”两个字上。
感谢上帝,那天晚上突然向我伸出了仁慈的双手,我是幸运的,没有一把锁(两道门,两只铁皮箱总共四把锁)不在这四把簇新的钥匙中,没有一次惊恐的经历让我持续得太久,没有一个动作注定我留下蛛丝马迹,没有人看见起点,也没有人听到我无穷无尽地按下快门的咔嚓声——我觉得这声音像枪声一样震耳欲聋。当林婴婴打来电话,通知我秦时光已离开她时,我怀着一种丧魂落魄的快乐告诉她:“一分钟前,我已把一切甚至连像一滴眼泪一样的逗号,都装在了你的镜子(相机)里。”
二三天后,林婴婴拿着我的“摄影作品”敲开了卢局长办公室的门。秘书小唐请示局长同意后,把她放进去。局长正在批阅文件,之前他知道林婴婴的来头,曾主动与她见过一面,这回人家登门拜访,自是有些客气,嗯呀啊的给了不少笑脸。当天晚上,林婴婴对我转述了她与局长会面的全部过程,她说——
我把胖子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他一头白发上,认真地对他说:“第一次看见局长不戴帽子,发现有不少银发。”
他说:“老了。”
我说:“不,局座主要是太操心。”
他对着案头的文件呶了呶嘴说:“是啊,你看每天都有这么一大堆事儿要做。当然,为报答皇军和汪总统的知遇之恩,不鞠躬尽瘁也不行啊。”
我说:“也是。不过,以我之见,身累不如心累,公务缠身只是身累,暗箭防不胜防才令人心累。正如万兽之王的狮子,一面要全心全力捕食,一面又要盯防猎户的暗算,即使再强健壮硕,恐怕也会疲惫。”
他听得一怔,对我正色道:“你想说什么?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我说:“局长,您身边有小人,在暗中对您使坏。”
他说:“别胡说八道,哪儿来什么小人?”
我说:“局长您光明磊落,胸怀坦荡,可未必人人都是君子,有人在背后对你放暗箭呢。”
他说:“什么人?你听谁说的?别造谣生事。”
我说:“我可不是听说的,是看到的。”
他说:“你看到什么了?”
我说:“有人私设电台。”
他说:“谁?”
我说:“姓俞的。”
他说:“你是说俞副局长?”
我说:“是,俞猴子想做曹操,把您当汉献帝耍。”
他说:“他干了什么?”
我说:“他每天都用电台对您搞暗度陈仓。”
他霍地站起身,看了我一眼,又坐下,强作镇定说:“怎么可能?”
我说:“按常理说是不可能,不过他本来就不想按常理出牌。”
他说他能出什么牌。我说:“他已经把我们保安局一分为二,但还不满足,还要独占鳌头。”他说他这是做梦。我说:“如果有丁大人作后盾就不是梦了。既是电台必有双方,一方是他,你的部下;一方是你的上司,丁大人和李大人,你信吗?”他说不可能!我说:“知道您谨慎,也知道您肯定会有兴趣看,所以都替您带来了。”说着我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沓相片,交给他看。不看则已,一看火浇油,他咬牙切齿地问:“你这都是从哪弄来的?”
我说:“秦时光的狗窝里。”
他骂:“他妈的,又是这个瘪三!”他一把将照片扔到地上……
以后没有一件事情是不可以想象的,林婴婴捏着俞猴子的“尾巴”投靠了局长大人,被卢胖子调至身边,表面上是他秘书,实际上是他的第三只眼,是他的“秦时光”,每天的任务就是窃听“宁沪”私语。这时她的身份已神奇到这样的地步:既“亲爱地”扯着卢胖子的臂膀,又“恶毒地”捏着俞猴子的尾巴,两边都有她的视野和触角。
4
这一个月里,李士武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野夫几乎天天打电话来问:凶手找到了没有。射杀白大怡的神枪手!有一天,久等无果的野夫把李士武叫去他的办公室,见面就丢给他一粒XB12…39狙击步枪的子弹,咬牙切齿地发话:“我的李处长阁下,你在考验我的耐心!告诉你,本机关长的耐心有限,我限你半个月内必须给我找到凶手,否则你就给我吞下这颗子弹!”
半个月一晃眼就要过去,急得李士武走路都打瞌睡,因为天天夜里睡不着觉啊。这天午后,我和李士武吃完饭回来,结伴而行,我想打探一下他搜捕工作进展情况,跟着去他办公室闲聊。聊着聊着,他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居然就睡过去了。但睡得很浅,我正要起身走,一个清亮的鞋跟声把他惊醒了。鞋跟声由远及近,昏昏然的李士武像熟悉这个鞋跟声似的,特意起身走到窗前看。看到林婴婴从窗外走过,他有一种冲动,想喊她一声,却一直没张口。他似乎在犹豫是喊“小林”还是“林秘书”:喊小林吧,好像交情还不够;喊林秘书吧,好像又显得太正规,太乏交情了。此时林婴婴刚走马上任新职:卢局长的秘书,李士武在危难之际,其实很想巴结她的。他一直看她走进了办公大楼,看得发呆了,终是没有抓住巴结的机会。
发呆中,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李士武的副官马进,在他身后,还有一个三十来岁农民打扮的汉子。
马副官喊:“处座,人带回来了。”
李士武看了那个汉子一眼,皱眉道:“什么人?”
马副官说:“就昨天说的那个人。”
李士武的眼光一下落在那人手上:右手食指。他上前跟他握手,顺便摸了摸他右手食指的老茧,脸上露出古怪的笑,问他:“叫啥名字?”那人说:“周大山。”人家有事,我自当告辞。李士武却按住我肩膀要留下我,并对我悄声说:“你刚才不是问我凶手找到了没有,告诉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就是“凶手”吗?我心一下紧缩一下,悄悄观察此人。他的穿扮完全像个农民,胡子拉碴,邋里邋遢,身上散发出一股汗酸味。但仔细辨别,似乎又不像个农民,他的目光镇定又机灵,话讲得有条理又有措辞,是见过世面的。李士武从我身边走开,专门坐到办公桌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周大山,又问他:“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叫来这里吗?”
“不知道。”
“有人告你用枪打人呢。”
“怎么可能?”周大山急辩道,“长官,我只打野味,从没有伤过人。”
“你上山打野味,进城打人,两不误。”马副官对他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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