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个人的事嘛,只要我同意,你同意,他同意,跟组织上有什么关系。”
“我们的一切都是组织的,当初我和你的事还不是组织上安排的。”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但我们工作的性质没有变。”
陈耀冷静下来,说:“这样还好,那就跟鸡鸣寺说吧,我自己也觉得跟老金不好开口,所以才决定写信。你不知道,我都写了一天了,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既然这样,让革老出面来说最好。这样,你去找一下他,就说我有重要事情要跟他谈,请他来一下。”刘小颖迟疑地看看丈夫,犹豫再三。还是狠了心劝他:“算了吧,这事不行的。”陈耀又发作起来,“你又来了!你以为我是疯子吗,我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你们好!”
“可这不行的。”
“行不行要跟他说了才知道!”陈耀吼道。
“难道我就没有发言权吗?”刘小颖突然变得很坚决,“我说不行,我不愿意!”
“那我就死给你看!”
陈耀滚下床,爬着去拿菜刀,上演了一场自杀戏……
这是刘小颖对我复述的一幕,她说这次陈耀抢到了菜刀,真的把它架到脖子上要砍自己,把她吓哭了,晚上还做噩梦。这只是开始,以后这样的恐怖戏、这样的噩梦还将不断上演。陈耀的精神就像他的身体一样,已经被固定成一个样子:绝望!他整日躺在床上等死,唯一想完成的一件事就是把妻儿托付给老朋友、老上级、老同事——我!这么多“老”既是我们的交情,也是他了解我信任我的资本。他相信我,也相信自己的决定:把妻儿交给我,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的死,已经注定。
5
这天,刘小颖在丈夫疯狂的胁迫下,只好把我再次召唤到陈耀床前。陈耀没有直截了当提出想法,而是迂回了一下,先是老话重调,好心劝我应该尽快找个女人,借此摆脱静子。我苦笑着,出于应付,随意说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我找找看吧。”
他立刻说:“别找了,我给你介绍一个。”
我取笑他:“你现在连门都出不了,还给我介绍?要介绍也只能给我介绍个书里的人吧。”他却认真地说:“不,我要给你介绍的人,远在天边,近在跟前。”我问是谁,他说是刘小颖。我听了霍地站起来,像被他吓了一跳,不由地退开一步,一边气愤地指责他:“陈耀,你在说什么,简直是胡闹。”他说:“我没有胡闹。老金,相信我,我这是为你好,也是为我和他们好,你就答应了我吧,算是我求你了。你把我送回老家,你就把他们母子俩接回你的家,我死也甘心了。”
可是我死也不相信他怎么……我气愤难当,不知说什么好,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对他怒喝:“不要说了,这是绝不可能的!亏你想得出来,我为你害臊!”说完我愤然离去,走出门。刘小颖正在门口拿钳子拨弄着炉子,看我气鼓鼓地出来,过来搭讪:“老金……”我在气头上,没好话说:“你去管管他吧,我有事走了。”
没走多远,只见刘小颖疯了似地追出来,大叫大嚷:“老金!老金!你回来!回来!”
我停下脚步,冷漠地立在那儿。刘小颖追上来,因为气急而气喘吁吁地说:“老金,你……快回去,他要……自杀……枪抵着脑袋,要自杀……你快去劝劝他……”说着哭了。我拔脚跑回去,冲进屋,果然看见陈耀举枪抵住脑袋,命悬一线。
“你回来了,好。”他笑得很灿烂。
“陈耀,把枪放下!”我对他喊。
“你别过来,就站在那。”
“陈耀你别干傻事,有话好好说。”
“是的,”他说,“喊你回来就是有话要对你说,你听着……”这时刘小颖也冲进来,陈耀对她说:“你走,这里没你的事,今后把孩子带好就行了。”我说:“就看在孩子的面上,陈耀,你先把枪放下。”他摇摇头,对妻子说:“小颖,别让我生气了,快走吧。”刘小颖哭泣着离去。陈耀没忘记交代她:“你别哭,把力气留着带我们的孩子吧。”我说:“对,陈耀,你还有个孩子,山山,他才五岁,他需要你,你快把枪放下吧。”他说:“我可以把枪放下,老金,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说:“好,什么话都可以说,你先把枪放下,你这样子哪像说事情的样子嘛,别走火了。”他大声说:“你先答应我!你不答应我就走了!”咔嗒一声,他真的按下了撞针。我连忙说:“好好好,我答应你,你说吧。”他轻声道:“老金,我们兄弟一场,战场上我救过你,今天你就救救我,答应我,把小颖娶了,孩子也是你的,把他们都接过去,让他们过个像样的生活。老金,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从躺下那天起,我就在想,今后他们怎么办呢,我想来想去只有托付给你。可是我一直开不了口,开了口也没有人同意,都骂我疯了。我没有疯啊老金,我是没办法,孩子这么小,世道这么乱,今后怎么办嘛。”
见他稍停,我马上插话:“你不要这么想,陈耀,还有我,我们还有那么多同志……”他打断我:“听我说,老金,事到如今我谁也不相信,我只相信你,你就答应我吧,让我……死了也安心……”我说:“你把枪放下我就答应你。”他说:“不,你先答应我,不答应我就开枪走人了。”我说:“好,我答应你,从今后小颖和山山……都是……我的人……我的亲人……我的家人……”他说:“老金,你答应了,可不能反悔啊。”我说:“不反悔,现在你把枪放下!”他苦笑道:“我还没说完,让我再跟你说几句吧老金,革老这人不可信任,太自私,你不要全听他的……”我上前两步,对他说:“我知道了,你把枪放下吧。”他说:“你别过来,过来我就开枪了。”我大声喊:“陈耀,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答应了你!”他突然流了泪说:“是的,你答应了我,我可以死得瞑目了。”我说:“你再不放下枪,我要收回我的话了。”他泪流满面地说:“收不回去了,老金,小颖……是个好女人啊,可惜她命苦,我对不起她,拜托你了。”我说:“我不是都答应了你,你把枪放下!”他说:“老金,今天我举了枪就没想过还要再放下,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都要下辈子跟你见面了……”
我预感到他要开枪,扑上去想夺他的枪,就在这时,枪响了。
血溅在我脸上,又滴回到陈耀脸上。我抱着奄奄一息的他又是痛哭又是痛骂:“陈耀!陈耀!你这个王八蛋,你怎么能这样,我不是都答应你了,陈耀!你这个王八蛋……”
这一天,正好是我陪林婴婴智闯天皇幼儿园的同一天。一个小时后,静子也受到野夫的警告:不准她与我再往来。就是说,我们俩几乎在同一时间,以不同的方式被不同的人告知:不能往来了!
第七章
1
看来十一月是我的扫帚星,去年这个月,我妻子和儿女别我而去,今年这个月我的老朋友、老搭档又步后尘。死亡对死者是解脱,对活人是折磨,我对生活的眷念越来越少了,但担子却越来越重。安葬完陈耀后第四天,我回了趟杭州老家,两件事:一是给妻子和女儿上坟,她们走了一周年,必须要祭一下;二是把儿子接回南京。我已在陈耀坟头对刘小颖表明态度:让她回去把山山接回来,我把儿子接回来,然后一起过。
我儿子叫达达,今年七岁,这一年来由我父母照管着。我的父母年纪大了,不想出门,再说我也不想把他们带到我身边。我是个炸弹啊,随时要爆炸的,还是别让他们挨着我好。再说,有了小颖,孩子有人照顾,他们也可以不来。
可是,我想错了。
我回到南京后,发现刘小颖还没有回来。陈耀和刘小颖老家都在常熟,就是沙家浜的地方,离南京很近的,她回去接儿子,按理早该回来了。我同她分手时也是这么约定的,我因为还要去丈母娘家看看,请了七天假,让她先回来守着点,万一出现什么突发事件可以给组织上通个风。怎么会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呢?我想革老也许会了解情况,当天晚上便去了诊所。诊所又有变化了,为我开门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包着一块麻线头巾。才十一月份,天还没有冷到这份上,我马上猜想,她可能是个北方人,也许是革老的老乡:他们那边的妇女爱包头巾。
革灵好像身体不舒服,病怏怏的躺在床上,革老正在帮她扎针。我一问,革老确实知道小颖的情况,对我说:“刘小颖跟我请长假了。”我问:“什么意思?”他不悦地说:“不明摆的嘛,她不干了!”我说:“这怎么可能?我们分手前讲好的,她回去接了儿子就回来。”他说:“可是她跟我就不是这么说的,她跟我说陈耀死了她心里很难受,不想干了,只想回老家把儿子带大。”我说:“她回家要工作没工作,要积蓄没积蓄,怎么养孩子啊。”他说:“这你别操心了,中国这么多人都穷得叮哨响,可谁家没有孩子啊。”我说:“这不行,我没有联络员怎么行?”私底下我想的是:这样我怎么来了陈耀的临终遗愿啊。我要求派人去她老家把她找回来。革老说:“没必要,我已经给你找了一个帮手。”说着让革灵叫来刚才为我开门的那位妇女,介绍我们认识。她姓陈,叫陈珍莲,五十二岁,确实是革老同乡。二十年前,她和丈夫一起到济南闯天下,开了一家馆子,生意不错,发了。前年丈夫当了汉奸,在外面吃喝嫖赌,她一气之下参加了革命。不久前,经组织介绍,她辗转到南京,加入了我们组织。
革老本想叫她去接管刘小颖的书店,做我的联络员,我不同意,因为我还想让刘小颖回来——必须回来!否则我怎么跟陈耀交代!但我没有这么直说,我说:“这肯定不行,那书店是保安局的房子,给刘小颖开书店是照顾她,除了她没人能在那儿开店。”我说得冠冕堂皇,让革老一时没了主意。倒是我儿子日后的保姆,陈珍莲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