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宾园独立成院,占地三四亩大,四周由铁栅栏和比人高的冬青灌木合围。园内有一栋砖砌的西式三层小楼,是主楼,另有游泳池、祭祀堂、凉亭、假山、草坪、竹林。主楼内装饰豪华,一楼是厨房、餐厅和一个大会客厅,二楼有三间客房,三楼有一间大客房和书房。每间房室里,家什用具,一应俱全。显然,这很适宜贵宾带着家眷和随从来度假——不过在我看来也是很适合举行婚庆活动的。天公作美,那天天气很好,大太阳驱散了初春的寒冷,我们的活动主要在户外草坪上展开,戏班子以凉亭为舞台,吹拉弹唱,从上午九点一直闹到晚上九点。这也是野夫给我们规定的时间,除此外,野夫还规定我们不准进祭祀堂,不准上贵宾楼的二楼。就是说,我们租用的时间是十二个小时,地盘是除了祭祀堂和贵宾楼二三楼以外的所有屋子和空间。
来的人自然是多,百十号人,同志敌人,朋友亲属,皇军伪军,大人物,小喽啰,唱的,闹的,形形色色,三教九流,把昔日清风雅静的一片地,闹腾得人声鼎沸、活色生香、杯盘狼藉。机会难得!我们小组的同志悉数到场,至少可以把这片禁地看个眼熟,万一以后有事要进来也好认个路。这一点,老J的意识最强,他那天扮的是替戏班子打杂的角色,搬运唱戏道具,给演员端水倒茶,忙得不亦乐乎。其间他假借各种名义,几次溜出去,察看整个右院的情形。他注意到,在院子的西北角,有一片日式园林建筑,明显是新建的,看样子十分高档,四周也是用铁栅栏和比人高的冬青灌木包围起来。因为是新建的,冬青灌木长势不茂盛,可以轻易看见园内景致、动静。
应该说,第一次看,老J什么收获也没有,里面毫无人迹,只有两只高大威猛的警犬,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叫他不寒而栗。正是这一点,让他对里面产生了好奇,晚上,筵终人散离去时,他l临时决定绕过去观看一下。这一看,发现大了!他看见一个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引着两只大狗从回廊上走过,好像是要带它们去喂食。这身影他总觉得有点熟悉,是什么人呢?他想起来了,是小野!他为安装窃听器先后两次进过腾村的办公楼,有一次见到了小野。
小野怎么会在那里面?这个情况引起了我们高度重视。我们以前曾监视过幼儿园的正大门——也是唯一的出口,一直没有看到腾村身边的人进出。这就是说,我们本来就在怀疑幼儿园可能有其他出口,这下子,我们马上怀疑幼儿园与熹园之间可能有一条暗道。这个想法一出现,我们都觉得是想对了,因为从地图上看,从幼儿园到熹园的直线距离并不远,只是中间隔着一条河和一片民居,无法直行,要绕着走才显得远。那么,到底有没有暗道?要证实它很简单,只要派人守住熹园大门,看小野的进出情况。结果,老J守了一夜,并不见小野出门,而第二天早上,小军通过窃听器清晰听到,小野已经出现在幼儿园。就这样,暗道被证实了。
3
光证实没有用,必须进去看看。派谁进去?只有老J。虽然肩膀里的子弹还没取出来,但翻个墙爬个屋顶什么的,还是难不倒老J的。难的是那两只虎视眈眈的黑毛大狗,让老J心有余悸。对付狗,除了肉包子,我们想不出别的办法。于是,不久后的一个雨夜,老J用褡裢揣着二十几只肉包子,出发了。一去居然不回,急死人了!以为他遇难了,准备上报情况时他又回来了,毫发未损。这已是第四天早晨。问他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几天老J一直躲在屋顶的老虎窗里下不来,那两条狗完全被小野驯化了,只吃他喂的食,老J丢过去的肉包子,闻一闻就走,不吃,包子都让老J当饭吃掉了。正是仗着身边有吃的,老J一直没出来,总以为可以寻机进屋去看看,但到最后也寻不到机会。老J说:“那两只狗东西,可能是把老虎窗当作我的窝了,只要我躲在里面,它们就不理会我,可只要我一离开窗子,它们就拚命朝我叫。”我说:“那你是怎么爬上屋顶的?”他说:“我进去那天不是正好在下雷雨嘛,我就趁打雷的时候窜上屋顶的。”我说:“可昨天晚上没有打雷,你又是怎么下来的?”他说:“你们可能睡着了,没听见,凌晨时马标那边有两声爆炸,声音很大,我就是趁那爆炸声逃出来的。”这么说,幸亏带了那么多包子,否则饿了这么多天,他哪有气力发功快逃啊。
虽然没有进暗道去看,但守了三个通夜,老J还是有收获的,他发现,这些平时看上去静悄悄的屋子里其实是住了人的,至少有几十人。老J说:“有两个中年鬼子,男性,手里经常拿着橡木棍子,胸前挂着哨子,像是工头,其他人都是妇女,看上去好像是我们中国人,穿的是蓝色亚麻布料的工作服,头上裹着白头巾。每天早晨、中午、傍晚,她们都在一间屋子里吃饭,晚上在三间屋子里睡觉,两个鬼子工头轮流用哨子指挥她们起床、吃饭,吃了饭这些人就消失了,到时候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聚在一起吃饭,或者睡觉。”
根据老J的介绍,我们猜测,那些屋子地下可能有一个工厂。后来,静子证实了我们的猜想:正是如此!孩子们吃的六种毒量不等的糖果就是从这个地下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有一点不对,那些妇女不是我们中国人,而是日本人,只不过都是犯人:有的犯了军法,有的犯了通奸罪,有的犯了贪污渎职罪,本来都被关押在伪满洲的女子监狱里,是腾村把她们弄到这儿来将功赎罪的。这是不久后我们从小军的窃听记录里发现的。这一天,腾村接见了这些妇女,对她们有一番讲话,是这么说的:
你们辛苦了!每天在阴冷的地下工作一定很累吧,吃喝拉撒睡都在那弹丸之地解决,有门不能出,有天不能见,一定很折磨人,但是比呆在铁牢里总要好受些吧。我看过你们的资料,你们的牢狱时间都在十年之上,有两位还是死罪是不?没事,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你们为我工作,一切都重新开始了。你们到这里快有两个月了吧,这些时间我对你们的工作是满意的,很好,今天我接见你们,既是对你们过去卖力工作的肯定,也是希望你们以后继续保持下去。要知道,你们的工作是很神圣崇高的,直接关系到这片土地上的人如何彻底效忠我们大和人的意志。不瞒你们说,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大日本帝国全盘占领了这片土地,所有支那人都对我们言听计从。早上醒来我告诉自己,现在也要告诉你们,这不是梦,这一天将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实现。快则两年,慢则三年,不长吧。等到了这一天,我会亲自给你们签发命令,抹去你们过去的罪行,以一个自由公民的身份回去和你们的亲人团聚。你们不会觉得我一个瘫子说的话不可信吧。你们可以怀疑我说的,但我劝你们别怀疑。想一想吧,能够把你们大老远从监狱里弄到这里来的人,肯定不是一个平常人。既然来了,你们就是我的战士,我会带领你们一起打赢这场不用流血牺牲的战争,让你们罪恶的过去一笔勾销!
就在这天晚上,我又进了一次幼儿园。为了进去,我和老金,还有二哥,都费尽心机,可以说不择手段了。我事先做了一套衣服,跟静子当时穿的外套一模一样,然后安排老金把静子约出来,在宾馆里留了她大半夜。其间,我扮成静子,让二哥送我去幼儿园。天还冷,我围着大围巾,包住了半张脸,模仿静子的仪态下了车,跟二哥示了谢。适时,二哥有意用雪亮的车灯光对着看门的断手佬照,同时用标准的日语跟他搭话,总之是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就这样混了进去,事后想来真是一次冒险。但当时二哥和老金都支持我,配合我,足见我们当时有多么焦虑,多么想有所突破,想疯了。
确实,敌人已经对孩子下手,我们却一直找不到破坏敌人行动的任何招术。我们像一群困兽,困得太久了,疯了,明知被围在铁笼子里出不去,却还是徒劳又拚命地想撞破铁笼子,结果差点把自己撞死。我们事先都不知道,静子的孩子晚上其实是和静子睡在一起的,我开门进去后孩子在黑暗里叫我妈,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幸亏当时孩子已经快睡着了,迷迷糊湖的,没有辨认出来,我及时把他揽在怀里哄他睡,他也很快睡着了,要不真是闯祸了。因为有孩子在身边,我其实什么事也做不成。本来,我还想溜到对门的医院去瞧一瞧,寻一寻暗道。可那天我真是额头上长了霉,运气背得很,腾村一直在跟院长下棋,小野因此不敢去睡觉,老在走廊上踱步,走来走去。腾村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外面走廊上灯火不灭,我根本没机会过去。后来,我是从厕所的窗户里爬出来的。
按计划,静子也应该从厕所里爬窗回去,否则一夜回来两个“静子”,事情就败露了。为此,老金那天晚上不得不用安眠药,把静子留到天亮前才把她叫醒。据老金说,静子醒来时看天快亮了,急得直哭,因为她怕这么迟回去被断手佬遇见汇报上去。老金说:“我看她这么急坏了的样子,就给她出主意,让她从厕所爬窗回去。”在老金的游说下,静子最后果然爬了窗。静子手上有大门钥匙,有时回去断手佬睡着了,或者去上厕所了,她会自己开门进去。所以,她回去断手佬没看见,这不足为怪。该怪的是,那天我们运气太差,几个人忙碌一夜,结果一无所获,白冒了一次险。
情况就是这样,虽然我们挖空心思,费尽心机,甚至不惜频频涉险,但局面依然没有改观。迎春行动陷入僵局!我们心里都急得冒火星子,尤其是二哥,作为新任的老A,他很想打破僵局,立功争个表现。一天晚上,二哥对我说:“我决定给幼儿园捐一笔款子。”我问他:“目的是什么?”他说:“只要他们接受了我的捐款,我要求进去看看孩子们不过分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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