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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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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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台腔。这时我妻子已从卧室出来,我一边把老人迎进屋,一边告诉妻子老人是来找她的。我妻子客气地上前,接过老人的手杖和帽子,安排他在藤椅上坐下。他坐在那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句话不说,只是神秘地看着我妻子,好像有话难以启口,又好像脑子短路了,把要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突然,他仿佛醒过来似的对我妻子说:“你长得真像你母亲。”

我想他是在无话找话,因为我妻子和我岳母并不像,我岳母的长相有点冷漠又带点儿怨气,而我妻子人们都说她有张高高兴兴的脸,一对甜蜜的酒涡使她显得格外亲切,讨人欢喜。在生活中,说我妻子像她母亲的人很少,他是少有的一个。

我妻子问他:“您认识我母亲?”

他点点头,说的还是刚才那句话:“像,真像,简直跟她一模一样。”沉静一会又说道,自言自语地,“多少年了,我总是反复说要来看看你,现在总算来了,看到了你,啊,想不到……”他抬起头深情地望着我妻子,目光充满惊喜的光芒,抚摸着我妻子。后来,他突然又困难地摇摇头,感叹道:“唉,她要能见到你该会多高兴。”

我问:“谁?”

他说:“你妻子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岳母大人。”

我和妻子变得越发惶惑,我妻子说:“我们夏天才回老家看过母亲。”

他说:“不,那不是你母亲。”话像子弹一样射出!但马上他又冷静下来,用一种客气的请求的目光注视我妻子和我说,“也许我不该告诉你们,你们不会相信的。但我又必须告诉你们,因为这是你母亲生前对我的嘱托。”顿了顿,专门往我妻子凑近了一下,说,“我说的是你亲生母亲,不是你家乡那个母亲。你觉得我说的很荒唐是不?是的,这是我想得到的,我今天才从你家乡来,我知道他们什么也没跟你说。他们不跟你说也许是为了爱护你,也许是想等我来说。我理解他们的心情,确实,事情到今天再来提起实在是晚了,你接受不了,他们也接受不了。也许我要早来三十年他们就不会这样的。可我迟迟不来,他们一定以为我死了。”

尽管他口音很怪,我还是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可同时我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相信,我妻子一定比我更有这种感觉,如入五里云雾,如在梦中。

他仍然看着我妻子,接着说:“你现在的父母——叫我别来找你,我甚至都答应了,可我还是来了,告诉你事情真相是我一生的愿望,也是你母亲——我不得不说明是你亲生母亲——的愿望,临终遗愿啊。我知道,在今天,在你自己都已经做了母亲的年纪里,我,一个你平素未闻的人,突然跟你提起什么亲生父母,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你相信自己的记忆和感情,你的记忆和感情在忠实地告诉你,你现在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你唯一的父母,你相信他们就像相信你手上的一颗痣。但我要告诉你,一个人对自己的出生是没有记忆的,也请你相信我的诚实。你可以看得出我已经很老,死亡对我来说是转眼之间的事。你看,这满把皱褶的老脸,还有这手杖,这样一个老人,生活是真空的,他扳着手指计算着末日的到来,同时要扪心自问一下:什么事情我应该在生前把它完成,否则死不瞑目啊!好,就这样,我想到了你,想到了你母亲,想到了让你知道事实真相,就是我此生此世该做的最后一件事。这件事我必须要做,因为能做这件事的人这世上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我是这世上唯一掌握你秘密的人,包括你现在的父母,他们对你的身世也是一知半解。他们能告诉你的无非是多少年前,我,一个汪伪政府里的伪军长官,在怎样一个夜晚,怎样将你委托给他们,他们又是怎样把你带回那个小镇,怎样抚养你,等等,而背后的很多真情他们是不知晓的。”

一个几十年都对自己身世确信无疑的人,有一天,一位素不相识的人突然告诉你说,你现在的父母亲不是你的亲生父母——像《红灯记》中的奶奶告诉铁梅一样。发生这样的事情当然是可怕的,也不公平。确实,接下来我和妻子被他陌生又离奇的说法搞得非常紧张不安。我说过,那天下午天在下雨,雨后来越下越大,我家的这位客人,这位神秘的银发老人,他为自己的信念驱使,跟我们讲述了我妻子秘密的身世,也是他传奇的经历。

他就是金深水,是从美国来的。

这天下午,老人的心情一直处在激动中,他告诉我们,我妻子的真正父母是他的战友,父亲是高宽,母亲就是林婴婴。高宽在我妻子出生前已经不幸遇难,而林婴婴则在我妻子出生后第二天又遭不幸——身份暴露,被捕入狱。

“是我亲自带人去医院抓她的。”老人对我妻子说,“那时你出生才两天,我担心把你留在医院,没人管,会死掉。所以,我暗示你母亲一定要把你带走,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死死抱住你不肯放手。当然如果没我在场,你母亲怎么闹都没用的,那些人都没人性的,他们会把你当场摔死,也不会准许一个犯人抱着孩子去坐牢。这也是我为什么要亲自带人去抓她的原因,我要把你送进监狱,给你一条生路。”

据老人说,我妻子出生第二天就跟她母亲林婴婴一起去坐牢了,一坐就是三个多月。其间,金深水花钱买通了两个狱卒,在敌人对林婴婴执行枪决的前几天,他用一个死婴把我妻子从牢房里调换出来。老人对我妻子感叹道:“唉,那天晚上,天也像现在一样下着大雨,你被我装在一个旅行袋里拎出来,一路上我鬼鬼祟祟的,像是拎着一袋偷来的赃物,害怕你随时的啼哭把我出卖。你倒是好,始终没哭一声,我几乎一路都在感激你的沉默。可到家一看,才发现真是可怕啊,你知道怎么了?原来我把拉链拉得死紧,中途没给你透气,你差点就被闷死在里面。幸亏天在下雨,雨水淋湿了布袋,总算有些水汽透露进去,要不我这一辈子都要向你母亲忏悔。你不知道,你母亲为了生下你把她一切都抵上了。”

老人特别跟我们提到了最后迎春行动的完成,他说:“我们最后其实是靠静子完成了迎春行动任务,这说来好像……怎么说呢,有点不光彩是不?我们投入了那么多精力,牺牲了那么多人,最后竟是靠一个日本女人来完成任务的,好像我们很没有用场似的。不能这么讲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尤其搞地下工作,我们很多付出是得不到回报的,即使没有任务,出一个叛徒,一千人都要去死,去付出惨痛的代价。为什么说我们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就是这个道理,付出、牺牲是我们的代号,而我们要做的事总是那么难、那么险,如果敌人不出错,堵死了所有漏洞,不露一点破绽,我们也许很难完成一项任务。就是说,我们提着脑袋在干什么?等敌人犯错!只要是人总会出错的,你从小吃饭喝水,吃喝了几十年还是难免要呛着,要漏饭粒。我们的工作就是在等敌人出错,或给敌人制造错误。从当时情况看,我们已充分了解腾村的个性、喜好和作息规律,以及地下工厂的情况,即使没有静子,我们照样可以完成任务。”

老人一口气说完这些,顿了一顿,意犹未尽的样子,接着说道:“当然,最后由静子帮我们完成任务,是有些偶然。其实,我可以说,我们很多任务都是在偶然中完成的,但决不是无意的偶然,而是有意的偶然,是必然中的偶然。比如说静子,如果我们不在她身上付出那么多,不做她工作,她会去寻找暗道吗? 她去寻找暗道,说明她已经是我们的同志、战友。我们能把一个鬼子的同胞发展成我们的同志,你能说我们没有用场吗?没有付出吗?我们付出太多了,灵和肉都付出了!”

我和妻子都被他说服了。从那一刻开始,我们都相信,我们也成了那段历史的延续。

后来,老人把我岳母——林婴婴在狱中留下的日记给了我们。这是我和妻子的遗产,珍贵的遗产。日记是写在一本三十二开的褐色牛皮纸外壳的线装笔记本上的,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下,白纸已经成了浅黄色,墨迹也变得疏淡,有一种历尽沧桑的意味。日记的起始日是1942年10月7日,终止时间是个谜……

作为狱中留下的日记,它能保存下来实属不易,但它就这么结束了多少让人遗憾。其实没有结束,只是后面的内容被漫长的时间弄丢了。我数了一下,后头还有二十一页的墨迹,但清晰可辨的字迹却几乎寻不到一个。显然,笔记本落过水。我想象落水的方式:不是浸入,不是雨淋,而是——也许笔记本是放在箱子底部的,水从箱子底部慢慢渗入,积了个底,然后又经历了一定时间的洇透。幸亏只洇透了二十一页!当然,我们更要感谢金深水老人的记忆战胜了漫长时间,让我们有幸看到墨迹被吞没的二十一页的大致内容。

老人告诉我们,林婴婴是在医院生孩子时暴露身份的,孩子胎位不正,难产。巨大的疼痛消耗了她全部体力,她多次昏迷过去,醒来后又多次拚了命地发力,最后拚了整整一个通宵总算把孩子生下来。可是她的身份也因此暴露,因为她在迷迷糊糊中反复多次喊叫一个人名——阿宽!高宽!新来的保安局长原来是警察局行侦大队长,曾是缉拿高宽的主力,这事被他得知后,他马上把林婴婴和高宽联想起来,然后去水佐岗家里一查,电台、密码本、联络表都找出来了。就这样,林婴婴和杨丰懋,还有小红,都被逮捕归案。

说完这一切,老人沉默了很久,他说了这样一段话:“地下工作是世上最残酷又最危险的工作,任何一个举动、一个眼色、一滴眼泪、一道喷嚏,甚至一声梦呓,都可能意想不到地出卖你,使你苦苦营造多年的一切毁于一旦,毁于一瞬间、一念间……然而,我们从未后悔过,因为我们心中那种崇高信仰的力量是多么强大……”

我妻子抱着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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