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体会到那股“浩然之气”到底是什么。
三种勇敢
“仁、智、勇”是儒家的“三达德”。孔子说:“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论语·宪问》)行仁的人一定有勇气,勇敢的人却不一定能行仁。什么意思呢?勇是从仁的实践而来,一个人如果立志行仁,就会表现出诸如勇敢、正义、诚实、孝顺等这些美好的品格。反之,就不一定了,勇敢的人未必可以称得上仁。但什么是勇敢呢?这是一个问题。说到勇敢,很多人会联想起司马迁写的《史记·刺客列传》。他笔下的刺客,个个勇猛异常,视死如归,令人敬畏。孟子也曾谈到三种勇敢,第一种勇敢就跟刺客类似。
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候,恶声至,必反之。(《孟子·公孙丑上》)
北宫黝这样培养勇气:肌肤被刺不退缩,眼睛被戳不逃避;他觉得受到一点小挫折,就像在公共场所被人鞭打一样;既不受平凡小民的羞辱,也不受大国君主的羞辱;把刺杀大国君主看成刺杀平凡小民一样;毫不畏惧诸侯,听到斥骂的声音一定反击。
北宫黝是古代的勇士,他培养勇气的方式很残忍,不怕疼,不怕苦,“不肤挠,不目逃”,一般人很难做到。而且“恶声至,必反之”,听到有人斥骂他,必定要反击。这样的人确实很强悍,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你就对他毫无办法了。像老子说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老百姓被逼得走投无路,连死都不怕了,你再用死来吓他是没有用的。但是这种勇敢,一听就好像要同归于尽了,而且需要的条件太多,武功要过人,身体要强壮。这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这属于一种向外发散的勇气。第二种勇敢,孟子以另一个勇士孟施舍为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子·公孙丑上》)
孟施舍这样培养勇气,他说:“对待不能战胜的,就像对待足以战胜的一样;如果衡量敌得过才前进,考虑可以胜才交战,那是畏惧众多军队的人。我怎能做到必胜呢?不过是无所畏惧罢了。”
孟施舍培养勇气的方式是一种心理建设,自我鞭策,自我激励,心里认为我一定可以胜。就像现在很多做直销的人,推销东西之前,会先跟自己说:“我一定可以成功,别人能做到,我也能做到。”这种心理建设有时候会产生一种积极的效果。相对北宫黝的勇敢,孟施舍的勇敢比较内敛,是一种自我要求的勇敢。但是这两种勇敢都不是孟子欣赏的。他欣赏的是第三种,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勇敢。孔子的话经由曾参传下来,孟子引用曾子的话说: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从前曾参对子襄(曾子的学生)说:“你爱好勇敢吗?我曾经听孔子谈过大勇的作风:反省自己觉得理屈,即使面对平凡小民,我怎能不害怕呢?反省自己觉得理直,即使面对千人万人,我也向前走去。”
原来勇敢并不只是外在的行为表现,而是有其内在的基础。“虽千万人,吾往矣”是多么动人的气魄啊。这种气魄在两军对阵、沙场激战之时,最为明显;但是在坚持理想、拒绝妥协之时,体认才真正深刻。然而,我凭什么认为“千万人”是错的,而我所坚持的就是对的呢?所凭的只是“自反而缩”四个字。“缩”是“直”,指正直有理。当我反省自己,发现自己正直有理,行为合乎正义,那么就不必惧怕外力的压迫。即使为了正义而牺牲生命,也是死得其所。这句话对于今天的政治领袖很有启发。因为许多领导人一看到群众意见,就觉得我应该尊重,但不要忘记群众意见也像流水一样,经常变化,如果你本身没有原则,只是看外在的人多人少,最后恐怕会应接不暇,失去了道义。
不过,我们也不能忽略这句话的前半段,就是当我们“自反而不缩”时,怎么办?总不能所有的道理、每一次的正义都站在我们这一边啊!我们也可能由于认识不清、判断错误,或动机不良、意志不坚,而偏离了正义之途。这个时候,不必考虑是否有“千万人”,而只要对方是一个人,即使是像“褐宽博”这种没有任何地位、权势、财富的贩夫走卒,我们照样会觉得内心惴惴不安。
换言之,真正的勇敢是以内在的自我判断为标准的。天下人都说我有理,我未必真的有理。反之,天下人起来反对我,我也未必是错的。然而,在此必须避免陷入“自我中心主义”的诱惑,就是以自我作为万事万物的唯一权衡标准;却必须以开放的心胸与谦虚的态度,真诚地反省。“自反”二字提醒我们严格的自我检讨,时常设想自己可能犯了故意或无意的错误。通过这一关考验,才能产生自信和勇气。
孟子所说的三种勇敢:第一种向外发散,我反正一条命,拼了算了;这种勇敢有时会太过莽撞,有点像匹夫之勇,虽然可以当刺客,但是下场不会好。第二种勇敢是心理建设,认为自己一定可以成功,比较有自信,有自我要求。第三种勇敢是孔子的思想,是真正值得我们学习的。因为真正的勇敢就是不问对方人多人少,弱势还是强势,只问自己有没有道理,如果我是凭良心,有道理,做该做的事,说该说的话,就不要在乎别人;如果我做错了,道义上输给别人,就要勇于认错,向别人道歉,这才是真正的勇敢。真正的勇敢是以道义作为依归的,是由内心对自己的期许开始,求其表里如一,知过能改,并且对一切人以平等之心互相尊重。
四种圣人
人格的修养,必须做到“知行合一”。否则光学习,不实践,只是多一些知识而已,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什么改善。一方面学习道理,一方面加以实践,最后达到儒家所标举的圣人理想,算是人格修养达到了完美境界。不过,说到圣人,很多年轻人开玩笑说是“剩下的人”,好像圣人很难做到,做到就变成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圣人是否每一个人都能做得到呢?孔子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做到成圣和成仁,我是不敢当的,只是努力去做而已。这并不是孔子谦虚,因为他所谓的圣人,指的是古代的圣王。到了孟子,他把“圣人”的观念改了,扩大范围,把古代的大臣和一般的读书人如孔子,也列入圣人的范围,并且认为原则上人人皆可成圣。他提到四位圣人,各有各的特点。第一位伯夷,非常清高: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孟子·公孙丑上》)
伯夷,不是理想的君主不去服侍,不是理想的朋友不去结交。不在恶人的朝廷做官,不与恶人交谈。在恶人的朝廷做官,与恶人交谈,就像穿戴礼服礼帽坐在泥土炭灰上一样。把这种讨厌恶人的心情推广出去,他会想,如果与一个乡下人站在一起,而那人帽子戴得不正,他就会生气地走开,像是被玷污一样。因此,诸侯即使有好言好语来相请的,他也不会接受。不接受,也就是不屑于接近罢了。
伯夷和其弟叔齐,为孤竹君之子,互相让位而逃离本国。伯夷后来逃到“周”这个地方,当时周还是诸侯。他看到周武王起来革命,就劝阻说,你最好不要革命,这是造反的事情。但周武王说,不行,天下百姓在受苦。周武王革命成功之后,伯夷就不再食“周粟”,认为从商朝变周朝之后,连食物也改变了朝代。结果兄弟两人饿死在首阳山上。像这样一种作为,对人对事的要求都非常高,绝不妥协,在孟子看来可以达到圣人的标准,叫做清高。
第二位圣人非常负责任,叫做伊尹。伊尹是商汤的宰相,他辅佐商汤王推翻暴君夏桀,创建了商朝。伊尹的作风跟伯夷不一样。“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孟子·公孙丑上》)对于任何君主都可以服侍,对于任何百姓都可以使唤,天下安定出来做官,天下动乱也出来做官,这是伊尹的作风。伊尹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强调: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孟子·万章下》)
天生育了这些百姓,就是要使先知道的去开导后知道的,使先觉悟的去启发后觉悟的。我是天生育的百姓中,先觉悟的人,我将用尧、舜的这种理想来使百姓觉悟。不是我使他们觉悟,又有谁呢?
“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伊尹这句话,我们到现在还朗朗上口。这个世界上的人,有些就是比较聪明,对于人生该做什么,人性往哪里发展,很容易就觉悟了;也有人只顾自己的生活,没时间也没兴趣想这些问题。所以人才需要接受教育,由前面那些先知先觉之士,教育后知后觉之辈。我们一般人都属于后知后觉,要有老师来教我们。我们懂了之后也去设法实践所学的东西,这样整个社会就慢慢改善了。伊尹曾经好几次出来做官,别人不要他,他就退下来;别人需要他,他就出来做官,非常有责任感,总觉得我一个人得到尧舜之道的好处,也要让天下人都得到,只要有一个老百姓没有受到这样的照顾,我就应该出来做事,帮大家的忙。这种行为,涉及知识分子的使命感。第三位圣人非常随和,叫做柳下惠。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