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三人,另外两位仁者的下场也令人同情。他们是孤竹国的两位王子,一个叫伯夷,一个叫叔齐。伯夷为了让叔齐继承王位,离开国都,谁知叔齐知道后,也跟随而去。两人都不想继承王位,跑到西边周武王的地盘。当时周武王正准备起来闹革命。伯夷叔齐说,你最好不要革命,因为商朝已经统治六百多年了,大家都习惯了,你起来革命等于造反。但周武王说,商纣那么坏,不革命不行,要对百姓有交待。结果周武王革命成功,商纣王被杀了,变成周朝的天下。伯夷叔齐两兄弟就说,不行,我不要吃你周朝的食物。其实食物哪里分什么周朝商朝的。但这两人非常清高,逃到首阳山上活活饿死了。司马迁写《史记》时,特别给他们写了列传,替他们打抱不平,说天道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为什么这么好的人有这么可怕的命运呢?等于善没善报,恶没恶报。可是孔子说,伯夷叔齐这两个人是“求仁得仁又何怨”,他们所追求的是行仁,也达到行仁的结果,因此不会抱怨。那么,行仁是不是都会下场很惨,甚至杀身成仁呢?孔子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仁者不会为了追求活命而伤害仁义,他可以杀身成仁。但这是一种极端情况,一般情况下没有必要如此。
这五位之外,《论语》里提到的第六位仁者是管仲。管仲的命运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是齐桓公的宰相,一辈子只有年轻时比较辛苦,后来都是荣华富贵。这样一个人,孔子为什么称赞他呢?因为他做了一件事,通过外交手段避免了春秋初期的战争,使百姓不必经历生灵涂炭。“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论语·宪问》),“民到于今受其赐”,以一人之力造福百姓,百姓到今天还受到他的恩赐。所以孔子说他合乎行仁的要求。
由此可见,儒家思想不是一种泛道德主义,不是说你只要做好人就行,做好人不能离开外在的事功,事业、功劳与德行要配合起来。你要能够替众人积极地做一点好事,让大家和睦相处,让社会更为和谐,譬如你当县长,能够把整个县治理得很好,孔子也会称赞你做到了行仁的要求。
“仁”这个字,孟子说是上天给人最尊贵的爵位,是人活在世界上最安稳的住宅。儒家讲“仁”是人生的目的,人活在世界上,从真诚开始,主动走上正路,一步一步把自己的生命跟大众的福祉结合在一起,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真正的儒家应该是这种立场。孔子本人,虽然自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但他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最后以自己的德行和学问开创了儒家学派,使后世每一个人学过儒家都能了解人生的目的在于“行仁”,由这个目的出发,人的生命才能不断成长,最后达至圆满的阶段;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也是一位仁者。
4。立志求道
因为一个人如果放弃志向,就会分散、漂浮,失去人生的方向。就好像一艘船在茫茫大海里航行,没有了罗盘针,那么它就根本没有什么“航海”的问题,只是在漂浮而已。
有一次,我得到一个机会到山东曲阜,参观孔子研究院。一进门就看到四句话,前两句是“志于道,据于德”,再往里面走,是“依于仁,游于艺”。孔子研究院一定认为这十二个字能够代表孔子的思想,所以才放在进门的地方。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先说了道、德、仁,最后又来了个艺术的“艺”呢?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
孔子说:“立志追求人生理想,确实把握德行修养,绝不背离人生正途,自在涵泳艺文活动。”
第一个“志于道”,“道”代表人生的康庄大道,指人生理想或完美人格,所以要立志追求。也就是说,你要做一个人,不能只做生物而已,要立志于走上人生的正途。人一般立志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代表现在还没有做到,已经做到就不用立志了。志于道的“道”恐怕一般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但是做不到也要有这个志向,没有志向就没有方向,没有方向你的生命只会在原地打转。
第二个“据于德”,“德”指个人的德行修养。一个人做好人做好事,修炼自己的道德,到最后会有心得,而这个心得你一定要紧紧把握住,要不然进一步退两步就可惜了。“据”就是要紧紧把握的意思,好不容易修炼出一点德行,要好好抓住它,不要退步,要一直往前走下去。
第三个“依于仁”,“仁”是在个人身上显示的人生正途。“仁”与“道”不同,“道”是人类共同的、普遍的路,“仁”不能离开个人,是个人的路。每个人都不同,譬如你做生意,你是学者,你要就你本身可以走的路去走,择善固执,绝不背离,叫做依于仁。
最后“游于艺”,“艺”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可以统称为艺文活动。“游”代表优游自在,涵泳其中。人的生活不能太紧张了,一天到晚讲人格、德性、仁义,神经绷得很紧,会带来压力。人的生命需要调节,“游于艺”是说你在休闲的时候,不妨下下棋、唱唱歌、打打球,放松一下。今天所谓的运动休闲活动都属于“艺”的范畴。由此也知,我们以前讲孔子,很容易把孔子说成是硬梆梆的人,好像每天都在教导别人,其实不是的;孔子的生活很丰富,爱好广泛,情感细腻,这都跟“游于艺”有关系。
接下来,孔子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一个读书人如果立志走上人生正途,但却耻于粗糙的衣服与恶劣的食物,这样的人不值得与他多谈,因为他的立志是假的。为什么呢?因为以生活贫困为耻,代表他志向卑微。而在孔子心目中,“士”,也就是读书人,应该努力成为君子,应该努力培养才德、获取官位、造福百姓。
当然,孔子这么说,并不是让读书人一定要过贫穷的生活,而是说读书人心里挂念的不应该是生活条件,而是人生的理想。所谓“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论语·宪问》)读书人如果留恋安逸的生活,就没有资格做个读书人。因为衣食住这种具体的生命要求,是人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例如,一个人需要吃饭,不吃饭就会饿死。因此吃饭是人的必要条件。但是光吃饭,不足以做人,“足以”二字就是充分条件的意思。那么,足以做人的东西是什么呢?道。《论语》里有一句话可以参考。子贡以前穷困,后来发财了,他请教老师,如果一个人贫穷而不谄媚,富有而不骄傲,老师以为如何?孔子说,不错了,但是还不够好,“未若贫而乐道,富而好礼”。“道”是人生正途。一个人不论在什么环境下,如果都能坚持行道,并且以此为乐,就接近“人之成”的境界了。所谓“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即使一国的军队可以被夺去主帅,一个老百姓的志向却不可轻易放弃。因为一个人如果放弃志向,就会分散、漂浮,失去人生的方向。就好像一艘船在茫茫大海里航行,没有了罗盘针,那么它就根本没有什么“航海”的问题,只是在漂浮而已。用船行大海来比喻人生在世,是很恰当的。人生在世,如果能“志于道”,他就会有方向,每天顺着方向努力去走,再怎么慢,也有走到终点的一天。
5。一以贯之
我们读《论语》时,对于孔门弟子的话要有一个分辨,就是:学生的话代表他们个人的心得,而未必“完全等于”孔子的想法。
“一以贯之”这四个字太重要了,孔子在《论语》里说:“吾道一以贯之”。可惜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今天如果做测验,让从小学到大学的学生们回答,孔子“一以贯之”的道是什么?恐怕大多数人会说出曾子那句话“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果真是孔子的道吗?
“一以贯之”第一度出现跟孔子的学生子贡有关。子贡小孔子三十一岁,非常聪明,口才了得,是言语科里的高材生。但聪明人说话爱犯一个毛病:比较。喜欢比一比谁好谁差。他观察自己的老师,认为孔子“多学而识之”。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论语·卫灵公》)
孔子说:“赐(子贡的名为端木赐),你以为我是广泛学习并且记住各种知识的人吗?”子贡回答说:“是啊,难道不是吗?”孔子说:“不是的,我是有一个中心思想来贯穿所有的知识。”
子贡以为老师年纪大,书念得多,记忆力不错,然后出来教学生,好像一个有脚书橱。但孔子认为自己不仅如此,他说我虽然有很多学问,却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中心思想来贯穿。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个中心思想把他的学说连贯起来,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好老师呢?又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好的哲学家呢?可惜子贡没有接着请教老师,到底什么是您一以贯之的东西。这个事情就变成公案,不了了之。
我觉得孔子心里大概很想找个机会公开说一下自己“一以贯之”的道是什么。他教五经六艺,教礼乐诗书,却不能教自己的思想。因为学生跟老师念书是希望将来做官,做官只问你知识学会没有,不问你有没有学孔子的思想,因为孔子当时还活着,还没有成为大家推崇的哲学家。孔子有一次上课主动对曾参提起这个话题。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孔子说:“曾参啊,我的人生观是由一个中心思想贯穿起来的”。曾参说:“的确如此。”孔子出去后,别的学生就问曾子:“老师所指的是什么?”曾子说:“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