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里什么都看到,就是看不见她的妈妈。
我晓得,除非我飞到她的文章里也去变成纸,她看见的还只是我的〃背影〃。
现在她有计划的引诱她看中的一个小侄女……我的孙女陈天明。她送很深的书给小孩,鼓励小孩写作文,还问:〃每当你的作文得了甲上,或者看了一本好书,是不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个被洗脑的小孩拚命点头。可恨的是,我的丈夫也拚命点头。
等到这家族里的上、中、下三代全部变成纸人,看他们不吃我煮的饭,活得成活不成。
孤独的长跑者
我早就认识了他,早在一个飘雪的午后。
那天我们安静的在教室里读一篇托尔斯泰的短篇,阿雅拉拿起一颗水果糖从桌子右方弹向我的心脏部位。中弹之后,用眼神向她打过去一个问号,她用手指指教室的玻璃门。我们在二楼。
我用双手扳住桌沿,椅子向后倒,人半仰下去望着走廊,细碎的雪花漫天飞舞着,这在西雅图并不多见。〃很美。〃我轻轻对阿雅拉说。
艾琳老师听见了,走向玻璃,张望了一下,对全班说:〃外面下雪了,真是很美。〃
于是我们放下托尔斯泰,一同静静观雪。
下课时,我跑到走廊上去,阿雅拉笑吟吟的跑出来,两个人靠在栏杆上。
〃亲爱的,我刚才并不是叫你看雪。〃她说。
又说:〃刚才经过一个男老师,我是要你看他。〃
〃我知道你讲的是谁。索忍尼辛一样的那个。〃〃对不对?他嘛……你也注意到了。〃
我们的心灵,在那一霎间,又做了一次不必言传的交流。阿雅拉太精彩,不愧是个画家。
阿雅拉顺手又剥一颗糖,很得意的说:〃在班上,只我们两个特别喜欢观察人。〃
那个被我们看中的男老师,此刻正穿过校园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并不动,静立在一棵花树下已经好久了。
等他快走向另一条小径时,我大声喊出来:〃哈罗!PA-PERMAN〃
这个被我喊成〃纸人〃的人这才发现原来我在树底下。他微微一笑,大步走上来,说:〃嗨!你好吗?〃〃好得不能再好。〃我笑说的同时,把头发拉拉,给他看:〃注意,头上肩上都是樱花瓣,风吹下来的。〃〃真的吔!〃这位美国大胡子这才赞叹起来。
〃这种事情,你是视而不见的。〃我说。
〃你知道,我是只看印刷的……〃他打打自己的头,对我挤了一下眼睛,笑着。
他又要讲话,我嘘了他一声,这时微风拂过,又一阵花雨斜斜的飘下来。
我沉浸在一种宁静的巨大幸福里。
〃这使你联想到什么?〃这位朋友问我。
〃你说呢?〃我的表情严肃起来。
〃莫非在想你的前半生吧?〃
〃不是。〃
我们一同走了开去,往另一丛樱花林。
〃这使我,想起了我目前居住的美国。〃我接着说:〃我住在华盛顿州。〃又说:〃这又使我想起你们的国父……华盛顿以及他的少年时期。〃
〃春天,跟国父有关吗?〃他说。
〃跟他有关的是一棵樱花树、一把锯子,还有,在他锯掉了那棵树之后,那个没有迫着国父用棍子打的爸爸。〃我一面走一面再说:〃至于跟我有关的是……我很想问问你,如果说,在现代的美国,如果又有一个人……女人,也去锯掉一棵樱花树……〃,
我们已经走到了那更大的一片樱树林里,我指着那第一棵花树,说:〃譬如说……这一棵……〃
我身边守法的人大吃一惊,喊:〃耶稣基督,原来……。〃
〃原来我不是在花下想我的……新……愁……旧……恨……〃我的英文不好,只有常用中国意思直译过去,这样反而产生一种奇异的语文效果,不同。
在春日的校园里,一个中年人笑得颠三倒四的走开,他的背后有我的声音在追着……〃华盛顿根本没有砍过什么树,是你们一个叫WEEN的人给编出来的……〃
当我冲进教室里去的时候,同学们非常热烈的彼此招呼。十几天苦闷假期终于结束,春季班的开始,使人说不出有多么的欢喜。
〃你哦,好像很快乐的样子。〃同学中的一位说。〃我不是好像很快乐。〃我把外套脱下,挂在椅背上;〃我是真的、真的好快乐。〃
〃为什么?〃
〃春来了、花开了、人又相逢,学校再度开放,你说该不该?〃
〃ECHO讲出这几句话来好像一首歌词。〃同学们笑起来。
〃而且押韵……注意喔。〃我唱了起来。
这一生,没有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一位老师,曾经带给我如此明显的喜悦,想不到,却在美国这第四次再来的经验里,得到了这份意外的礼物。
是老师艾琳的功劳。
想到艾琳她就进来了。
全新的发型、小耳环、新背心、脸上春花般的笑,使得我的老师成了世上最美的人。
我从不去管人的年龄。艾琳几岁?到底。
她一进来。先嗨来嗨去的看学生,接着急急的说:〃各位,等下放学绝对不要快回家,你们别忘了到那些杏花、李花树下去睡个午觉再走。〃
果然是我的好老师,懂得书本以外时时刻刻的生活教育。她从来没有强迫我们读书。
却因为如此,两个日本同学换了另一班。
她们说:〃那个隔班的英文老师严格。〃
我不要严的那位,我是艾琳这一派的。再说,她留下那么重的作业我们也全做的,不须督促。
新来的学期带来了新的同学和消息,艾琳说:〃各位,学校给了我们这一班一个好漂亮的大教室,可以各有书桌,还有大窗,不过那在校分部,去不去呀?〃
大家楞了一下,接着全体反对起来。
〃我们围着这张大会议桌上课,可以面对面讲话,如果变成一排一排的,只看到同学的背后,气氛就不亲密了。〃我说。
〃校分部只是建筑新,不像学校,倒像个学店。〃
〃说起商店,校分部只有自动贩卖机,没有人味的。〃〃有大窗〃吔〃老师说。
〃有了窗不会专心读书,都去东张西望了。〃
艾琳沉吟了一会儿,说:〃好……那我们留在这个小房间里。〃
〃对了……〃全班齐声说。
对了,班上去了几个旧同学,来了两个新同学,这一走马换将,那句:〃你哪里来的?〃又开始冒泡泡。当然,为着礼貌,再重新来一次自我介绍。
来的还是东方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刘杰克,夫妇两个一起从台湾来的,太太做事。杰克开创电脑公司,他一个人来上个没有压力的英文课。我观察这位刘同学,立即喜欢了他。
我看一眼阿雅拉,她对我点一个头,我们显然接受这位和蔼可亲又朴朴素素的好家伙。杰克合适我们班上的情调,步伐一致。而且有童心。
另外一位女同学,是东南亚中的一国人。
她略棕色,黑发卷曲着长到腰部,身材好,包在一件黑底黄花的连身裙里,手上七个戒指是她特别的地方。眼窝深,下巴方,鼻子无肉,〃奇…_…書……*……网…QISuu。cOm〃嘴唇薄……是个好看的女人。
杰克有着一种不知不觉的自信,二十八九岁吧,活得自在怡然的。我猜他必然有着位好太太。
那位新女同学,英文太烂,只能讲单字,不能成句子。这使她非常紧张。艾琳马上注意到她的心态,就没有强迫她介绍自己。她只说了她的来处。
第一堂课时,我移到这位新来的女同学身边去,把书跟她合看,她的感激非常清楚的传达到我心里,虽然不必明说。下了第一堂课,我拉她去楼下书店买教材,她说不用了。我看着她,不知没有书这课怎么上下去呢。
〃我,来试试。〃她说。
我突然明白了,其实班上的同学都是存心来上课的,虽然我们很活泼。而这一位女人,完全不是来念书的,她只是来坐坐。她连书都不要,不是节省,是还在观望。
这位谁也懒得理的新同学跟我孤零零的坐着。她的不理人是一种身体语言的发散。说说话就要去弄一下肩上的长发,对于本身的外貌有着一份不放心和戒备……她很注意自己……自卑。
虽然她讲话不会加助动词,这无妨我们的沟通,可是当我知道她住在美国已经十一年了,而且嫁给一个美国人已经十六年了时,还是使我吃了一惊。
〃那你先生讲你国家的话?〃我问。
〃不,他只讲英语。〃
说到她的丈夫,她不知不觉流露出一种自得。也许是很想在班上找个姊妹淘吧,她突然用高跟鞋轻轻踢了我一脚,那鞋子是半吊在脚上的,所谓风情。
这在另一个女人如此,我一定能欣赏,可是同样半脱着鞋的她,就不高尚。
新同学说:〃你,找个美国老头子嫁了,做个美国人,不好?〃
我笑看着她不语。
她又说:〃嫁个白人,吃他一辈子,难道不要?〃这几句英文,她讲得好传神。
听见她讲出这种话来,我的眼前突然看到了那长年的越南战争、饥饿、死亡,以及那一群群因此带回了东南亚新娘的美国人。
又上课了,阿雅拉一把将我拉过去,说:〃那个女人你别理她……廉价。〃
〃她有她的生长背景和苦难,你不要太严。〃
〃我们犹太人难道不苦吗?就没有她那种下贱的样子。〃阿雅拉过份爱恶分明,性子其实是忠厚的,她假不来。
这个班级,只有我跟这位新同学做了朋友,也看过来接她的好先生……年纪大了些,却不失为一个温文的人。我夸她的先生,她说:〃没有个性,不像个男人。奇 …書∧ 網〃听见她这么衡量人,我默默然。
没上几次课,这位同学消失了,也没有人再问起过她。至于杰克,他开始烘蛋糕来班上加入我们的游乐场教室,大家宝爱他。
我终于看清楚了这可敬可爱的全班人,在相处了三个月之后。
阿敏不再来上学了,虽然过去是伊朗老王旗下的军官,很可能为生活所迫,听说去做了仓库的夜间管理员。
南斯拉夫来的奥娃以前是个秘书,目前身分是难民。为着把她四年不见的母亲接来美国相聚,她放弃了学业,去做了包装死鱼冷冻的工作。
这两个弃学的人,本身的遭遇和移民,和政治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在这种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