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说:“你就管管虫子吧,蚂蚁啦,屎壳郎啦,蜘蛛啦,树林子里多得很。”
周敬福眉头一皱说:“咋管?”
温局长说:“先数个数,统计一下。”
周敬福说:“数得清吗?”
温局长说:“数不清也得数,政府给你饭吃你总不能什么事也不干吧?你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地数下去,等你哪一天数不清了,报个数就成。”
东方淡说:“我管的是地上跑的,地上跑的有老虎豹子,怎么数?我连老虎窝在哪里都不知道。”
温局长说:“你直驴子一个,脑筋恁瓷实,谁叫你去老虎窝了,要命不要?你去侦察呀,问老乡‘你们这里有没有老虎’,老乡说‘有’,就算一个。”
东方淡一笑说:“深山老林里的老虎老乡也没见过,问谁去?”
温局长说:“那就不费那个事了,敌人不出现你就不能消灭他,子弹又不是猫儿,不能闻着气味钻洞是不是?”
东方淡说:“你叫我们数清老虎就是为了消灭老虎啊?那还得发枪,我成军人了。”
温局长说:“你这是做梦娶媳妇,就是老虎吃了你,也不能给你发枪。猪不忘哼,猫不忘腥,狗不忘忠,你掉转枪口打我们怎么办?”
刘展红说:“那就得先给我们发枪,他打老虎我们打他,一物降一物。”
朱有田冷笑一声说:“缴了枪还想拿枪,驴日的刮民党反攻倒算啦。”
东方淡的脸色唰地白了,大声说:“我不是刮民党,也从来没有拿过枪,不过是在旧政府里混一碗饭吃,这种人多得是,芸芸众生一大群,你们总不能都往刮民党那边推吧?”
温局长一拍桌子说:“什么你们我们的,让你新生给你工作就是恩情大无边,楚界汉河你倒分得清,是不是心怀不满哪?”
马武说:“温局长说得对,东方淡不能管老虎,管老虎就得消灭老虎,就得拿枪,拿了枪还得了?我提议我和他对调一下,管树是不需要武装的,用锯子锯就是了。”
温局长沉吟着:“也好,地上跑的就归你了。天上飞的也得用枪用炮,朱有田和赵伯欣干脆也调换一下。管树管草是我们的主要任务,给你们一个机会好好工作,共产党是重表现的。”
赵伯欣连连点头。东方淡绷着脸不说话。
温局长又说:“我们的工作是从数数开始的,首先要数清楚,看我们到底有多少家底。”
散会了。
温局长把我留下说:“你今天看见了,这些人念念不忘枪杆子,一有机会就想表现。给你个任务,监视东方淡、赵伯欣、周敬福三个人,你是刚从学校出来的,他们不提防。”
我顿时很紧张,说:“我……我不会监视。”
温局长说:“这好办,他们背后说什么做什么,你记下来向我报告。”看我愣着,他又说:“你要主动接近他们,让他们相信你。”
我点着头说:“我是不是先跟他们交朋友?”
温局长说:“对对对,但不是真正的朋友,不能跟他们讲义气。”
我说:“这我知道。”
从我们家到林业局,要经过好几条街。为了主动接近,我对东方淡说:
“有三条街上的树我帮你数过了,一共六十棵,你再数一遍,看跟我数的一样不一样。”
东方淡说:“那就以你数的为准,咱们不要重复劳动,三条街是六十棵,三十条街是六百棵,哈国城有多少条街,一乘就全知道了。今后的工作重点是城外,是森林。”
我说:“哪里有森林?你怎么知道?”
东方淡说:“普查呀,要跋山涉水到处奔走,查清哪儿有树哪儿有林,采集标本,搞清都是什么树,有多少品种,然后归类登记,印成书,以后人们查起来就方便了。有人一辈子都在找植物,发现物种多了,就成大科学家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他说:“这算什么,赵伯欣知道的才多呢!在咱们这儿,他算是个权威。”
我说:“赵伯欣怎么是权威,温局长才是权威。”
东方淡冷笑一声说:“他还不如你,你还是个中学生,他呢?哼。”
东方淡说罢就离开了我。我很失望,觉得他要是再说下去很可能就要反对政府了。
我又去找赵伯欣。
我说:“听东方淡说你是权威,我以后跟你学。”
赵伯欣笑笑,说了声“好”。
我说:“你教我,现在就教。”
赵伯欣说:“以后吧,你看我怎么做,慢慢就学会了。”
完了我去找周敬福,也说起向他学习的事。
周敬福冲我笑笑说:“你跟我学什么?我跟你差不多。”然后就不理我了。
周敬福不爱说话,却喜欢唱歌,浑厚的男低音,忧伤得叫人不知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白色的浓雾阵阵升起,
迷住了我的双眼和茫茫大地,
有一首哀歌回荡在心里,
我欲唱又止将隐痛藏起。
我一听他唱这首歌鼻子就发酸,就感到有一种东西在胸腔里浮上来沉下去,就忘了自己还有监视他的任务,呆钝地停留在一种悲沉而辽阔的境界里,久久不能自拔。
大概是歌声的感染吧,我虽然痛恨周敬福的冷淡,但从来没有给温局长报告过周敬福的言行。所以每次等我报告了东方淡和赵伯欣的情况后,温局长总要问:
“周敬福干什么了?”
我说:“上街数虫子了。”
温局长问:“他不说话?”
我说:“他不说话,就唱歌。”
有一次温局长说:“他唱什么歌你给我学学。”
我就学着唱起来。
温局长皱着眉头听着,半晌说:“国民党里没有这种歌,共产党里也没有。”
我说:“那就让他唱吧,咱不管他。”
温局长说:“他都唱出‘藏起’了,怎么能不管?你知道他要把什么藏起?他要把不满藏起。新社会了,他不满什么你知道吗?你给我好好监视他,他这个人大有名堂哩。”
但我仍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名堂。我甚至下班后跟踪过周敬福两次,每次都看到他哪儿也没去,就回家了。
城市的花草树木以及飞禽走兽、蚂蚁蜘蛛很快数完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数的,反正他们每人都报了一串数字。温局长让我造表把那些数字都登记上。我一边登记一边问他们:
“马武,七只狼是怎么回事?我在哈国城长大,从来没听说过哈国城有狼。”
【文、】马武说:“有,我看见了。”
【人、】我说:“你看见的肯定是狗。”
【书、】马武叫起来:“你以为我连狗都不认识?狗有一个营,都是能咬死人的那种狗。”
【屋、】我说:“咬死人的狗我也没见过。”
马武说:“是我管还是你管?你登记就是了。”
我登记着,又问朱有田:“麻雀十万、乌鸦十万、野鸽子十万、老鹰十万,怎么都是十万?”
朱有田得意地一笑道:“说明我管的多呗,我是司令,别人都是团长、营长。”
我只好都写了十万。又问刘展红:“你光说红花九千朵、蓝花五千朵、紫花六千朵、白花五千朵,到底是什么花?”
刘展红说:“我哪里知道,我问过温局长,温局长也不知道。”
我说:“那你问问老百姓啊,老百姓肯定知道。”
刘展红说:“我问了,稀奇古怪的名字我不会写。”
我问周敬福:“怎么你管的蜘蛛才二十个?屎壳郎才六个?”
周敬福说:“我就见过这么多。”
我又说:“蚂蚁六亿五千万个,你是不是扒开蚂蚁窝数过?”
周敬福说:“是的。”
我说:“一窝蚂蚁乱糟糟地胡爬,能数得清楚?”
周敬福说:“踩死了数。”
我一边记着一边说:“好,这个办法好。”
朱有田喊起来:“都踩死了,不是没有了吗?你成光杆司令啦。”
我一愣:“对啊。”再看周敬福,周敬福毫无表情,显然他是知道踩死就没有了的道理的。我说:“那这六亿五千万蚂蚁还登不登了?”
朱有田说:“不能登,都死毬完了,他管什么?”
马武说:“要登要登,管它就是要让它死,要是死了都不算,那我还打不打老虎,打不打狼了?不打老虎不打狼就不给我发枪了。”
朱有田嘿嘿笑着说:“天上飞的一个都不能死,我的人马越来越多,谁打死鸟我就打死谁,我更需要枪。”
东方淡对我说:“你就登记上吧,不登周敬福不是白数了?”
我想也对,就不顾朱有田的反对将数字登记在了表上。接着登记树木,我问东方淡:“木会是什么树?”
东方淡说:“不是木会树,是桧(贵)树。”
马武嘲笑道:“贵树?人有贵贱这我知道,树怎么也有贵贱?”
东方淡说:“只要是生命都有高贵与卑贱之分。”
我说:“不是贵贱的贵吧?”
东方淡说:“你给他解释什么?”
朱有田嘿嘿一笑说:“高贵的在哪里?在天上。”
我说:“地上肯定也有贵重的,少了就贵重,比如赵伯欣写的这个虎耳草科绣球花属东陵八仙草,不贵重能叫这么好听的名字?”
马武说:“这是什么名字?有这样给烂草烂花起名字的吗?我一镰刀把它割了,看它再贵重。”
朱有田说:“什么科长什么署长的,你自己草民一个你管得了?烂草也科长,那天上飞的不就局长省长啦?”
我一听他这么说,赶紧拿出本子记下来,心想他把局长省长说成是天上飞的,那不就是飞禽走兽了?而且,他管着天上飞的,照他这么说,局长省长也归他管了。我想马上就去报告,突然又很沮丧,这是朱有田,不是旧职员或者旧林校的老师,温局长可没有让我监视他。
想不到我没有报告朱有田,他倒报告了我。朱有田钻到温局长的办公室里,说我偏向周敬福,给周敬福登记死蚂蚁。
他说:“一登记就是六亿五千万,我管的天上飞的再多也超他不过了。”
温局长严肃地思考着,说:“他管的是不能超过你管的,你去找文书重新登记,就说你管的麻雀有十亿。”
朱有田心虚地说:“真的有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