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高海拔,才可以得到历史长河的容纳,否则就完蛋,就是爬虫。
我想起有一天我的一位朋友去隔壁办公室倒开水,正碰上人家在暖瓶上刻名字。朋友说:“刻名字干嘛?谁偷你的暖瓶?偷水不就行了,有本事你在开水中刻上你的名字。”刻名字的人说:“你这不是瞎说吗?”
这真是瞎说了,但根据我的经验,大凡真理都是瞎说出来的。假设我们承认这只暖瓶是此人的产品,他在塑料壳上雕刻名字的举动就有可能被认为是追名逐利。暖瓶自然会存在,可是水呢?或许早就没有了。没有水的暖瓶如同没有水的河,能指望它发育出什么来呢?云丹多吉的幻想和我的朋友的说法,或许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一个是要上天堂,一个是要下地狱的,其原因在于:一个是宗教的,一个是世俗的;一个是欢欣的,一个是悲哀的;一个是静默的,一个是嘈杂的。任何人都必须选择其中的一项,但未必知道为什么。
我想起云丹多吉曾经把楚玛尔河里的石头捞到岸上,刻上经文后,又把它请回河里。有个旅游者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呀?”
云丹多吉说:“你问我还是问石头?要是问我,我就说你问石头;要是问石头,石头就会说你问喇嘛。喇嘛不问石头,石头不问喇嘛。所以你啊,还是问问叫你问的那个人吧。”
旅游者摇头:听不懂。
对没有悟性,听不懂的人,你还能说什么呢?
云丹多吉曾经对我说:“我是江央寺的喇嘛,知道江央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妙音。”
第九章 高原的人文与恋歌(3)
无记涅槃
从前,在青海省化隆县的夏琼寺,有一个名叫波且扎西的少年喇嘛,每天天不亮起身,洒扫庭除,煮茶烧饭,伺候他的师傅和别的活佛喇嘛洗漱用膳,然后自己匆匆吃几口糌粑,便去那因多年失修而脱落了壁上彩画的经堂盘腿而坐,或跟着师傅学课,或跟着众喇嘛诵经。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寺院突然失去了清静,先是来人推倒佛像,后是来人捣毁庙堂,忽一日来了更多的人,要把所有僧众抓起来批斗游行。
师傅推他一把说:“你人小,人家不注意,还不快跑?”
他说:“我往哪里跑?”
师傅说:“往家里跑。”
他说:“我没有家。”
师傅说:“我知道你姐你哥你父母六〇年都饿死了,寺院就是你的家,看现在这阵势,你只能往西藏跑了,西藏才有清静的寺院也才有你的家。”
波且扎西偷偷离开了他从五岁失去亲人后就开始做喇嘛的夏琼寺,朝着师傅指给他的方向往西而去。他一路化缘一路走,半年以后来到了西藏拉萨。然而,拉萨也已经是“文化大革命”的波及地了,根本就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有的寺院跟夏琼寺的遭遇差不多,有的寺院紧锁了大门,里面静静悄悄没有经声,外面冷冷清清不见香客。在整个拉萨,他没有看到一个穿红衣袈裟的人,活佛和喇嘛都被驱散了,都淹没到俗人俗世里头去了,也没有找到一处能够接纳他的供养三宝的地方。他在拉萨街头流浪了一个月,又用半年多的时间,一路化缘一路走,回到了家乡化隆县。化隆县的夏琼寺已是人去庙空,一片残破景象。他躲进已经没有了佛像的经堂,止不住地号哭起来。
哭声引来了一个人,那人吃惊地说:“这不是波且扎西吗?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你去哪里了?”
他抬头一看,见是个熟悉的香客,正要回答,那人又道:“快走快走,别叫人家看见了,现在没有人待在寺院里,一进寺院就成牛鬼蛇神了。”那人一把拉起他,慌慌张张离开了夏琼寺。
拉他离开夏琼寺的是大巴河林场的汉人李春发。李春发说:“你就跟着我去林场侍弄树木吧,别人问起来,你就说你还俗了,再也不念经了。”从此他便成了大巴河林场的一个少年临时工。
林场场部的墙边有个一人深的土坑,他在坑沿上搭起枯枝,覆上茅草,把李春发送给他的草席和铺盖一铺,那便是家了。步出家门,往前一百米,就是大巴河的乱石滩。
李春发说:“这乱石滩就是你的了,你就在乱石滩上种树吧,种多少算多少,林场食堂管你的吃喝,一个月再给你三块钱的工资。”
他说:“我不要工资,我多吃点饭成不?”
李春发说:“食堂是管饱的,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工资还是要给的。”
他说:“那我就给林场好好干。”
五个月之后,乱石滩上的石头没有了,变成一抹平坡了;第二年又有了几畦绿茸茸的油松苗和两亩扦插在土塄上的青杨苗。油松苗和青杨苗似乎是转眼长大的,很快就是翠绿一片了。
李春发对别人说:“波且扎西过去是寺庙里的人,会念经,他一念经观音菩萨就知道了,观音菩萨给了他一些宝水,宝水泼到哪里,哪里就会密密麻麻长出树木来。”
果如其言,乱石滩上的树林年年扩大,等到波且扎西十六岁的时候,这片树林已经由最早的几亩变成了一百六十亩,树种也不断增加,除了油松和青杨,还有了落叶松、云杉、扁柏和新疆杨。人人都吃惊,这波且扎西怎么这么能耐,只要经过他的手,不管什么树都会疯了似的往粗往高里长。而对此,波且扎西本人并不觉得。他只知道天一亮就起床,干馍就茶填饱肚子,然后进树林,平地,挖坑,栽苗,浇水;中间除了去林场食堂吃午饭和晚饭,他是从不休息的,直干到星光满天,万籁俱寂,才会回到他在树林中间给自己盖起的那座土坯房里,一觉睡到天亮。
时间不居,转眼又过去了十多年,乱石滩上的树木越来越高,林子越来越大了。随着气候的变化,几十里以外的夏琼寺里又有了青灯佛塑、经声梵音,被驱散的活佛和喇嘛们陆续回来了。波且扎西的师傅还活着,听说徒弟在大巴河林场种树,派了人来叫他回寺里念经去。他把树林交给了李春发,自己回到了夏琼寺,一边念着经,一边想着自己一手种起来的树林子。然而念了一个星期,他就坐不住了,跑回林场想看看那些树木,一看就生气,就发誓再也不走了。他看到自他离开以后,他的树林损失了许多,有被人盗伐的,也有被牛羊啃坏的。
他央求李春发专门去了一趟夏琼寺,捎话给他的师傅:“念经是积德,种树守林子也是积德,师傅你就让我守着树林子积德吧,我不回寺里去了。”师傅理解他,再也没有打发人来叫他。
他又开始在乱石滩的树林子里迎日送月、熬冬盼春。不同的是,他发现随着农村土地承包制的落实和私有化程度的提高,钻进树林盗树和放牧的人越来越多了,他除了继续种树和养树,必须花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来对付这些破坏林木的人。
1983年夏天,在临近大巴河的一片落叶松林边,在半个月亮爬上来的时候,波且扎西被五个人摁住了,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扭胳膊的扭胳膊,因为波且扎西从林子里赶跑了他们的一群牛,又逮住了一头,要牵去林场按制度罚款。
这几个人当然不依,夺回了牛,又死摁着他逼问道:“以后你还罚不罚款了?”
他说:“当然要罚,我还怕你们不成。上个月从西宁来了几个大干部,一人手里攥着一杆枪。我说你们打掉鸟儿的一根毛我都不答应。有人不听,端枪就要瞄准,我扑过去就把枪口堵住了,夺下那人的枪,交给了林场。林场罚了他一百块。大干部的钱都能罚,你们的钱为什么不能罚?快放开我,我波且扎西是夏琼寺的喇嘛,我浑身都是法力,你们几个算啥,敢把我怎么样?”
有人说:“我们都是大巴河对岸的,也算是你的乡亲,你六亲不认,我们今儿要你的命哩。”
波且扎西说:“你们这些人,脑子钝得就像斧头背,就是要了我的命,林子也不能随便让你们糟蹋,林子是佛爷的,是佛爷给人间的福报……哎哟,我的胳膊,疼死了……好我的兄弟哩,快放开。”
“那你说,还罚不罚款了?”
“哎哟,不了,不了,不罚款了。”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松开了手。波且扎西爬起来,甩了甩胳膊,忽地跳出了包围圈,跑前几步,从地上捞起一把铁锨,急转身,大吼一声扑了过去。
“他要拼命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几个人一阵紧张,拽着牛,拔腿就跑。波且扎西骂骂咧咧紧追不舍,一直追过了树林,追到了河里。他们是趟河而来的,自然要趟河而去。可是谁也没想到,河水变了,比他们来时变大了,似乎大了好几倍。
有人说:“哎哟妈呀,这样深。”接着就扑腾起来,他大概以为自己的那两下狗刨是可以渡过深水到达对岸的,但水不光是深的,而且是急的,他被冲走了。月光下,人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黑色头颅迅速消逝在下游的浪峰里。剩下的四个人赶紧回到了岸上,声嘶力竭地喊着那人的名字。
波且扎西愣怔着,问道:“是不是冲走了?”
那几个人说:“放你的狗屁,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冲走?他是回家去了。”
波且扎西说:“那就好,那就好,你们快回去看看,看家里有没有他。我这里求你们,以后你们千万不要再来林子里放牛放羊了。”
几个人牵着牛逆河而上,寻找过河的桥去了。
以后的事情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林场的人说,波且扎西把一个进林子放牛的人追到河里淹死了。波且扎西吃了一惊,跑去问李春发:“真的死了?”
李春发说:“真的死了。”又说:“这些日子你小心点,死者全家要来跟你算账哩。”
波且扎西说:“算什么账?”
李春发说:“以命换命呗,听说铁锨已经准备好了。”
波且扎西说:“那我就等着。”
他就那么老老实实等着,等着被死者的全家狠打一顿,打断他的腿,打折他的腰,或者就像李春发说的那样,用“以命换命”的理由一铁锨拍死他。这一等就把夏天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