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限的范围之中到处找人,找到了又无话可说,只有喝酒,只有喝醉,然后逍遥想象,拓展出一个自以为是的繁华世界、热闹场景来,游荡其间,醺醺然不知其乡关何处了。
迁:一为迁客居黄沙,望断关山不见家。“迁客”是泛指,不见得就是流放。移民、支边、盲流、调动、驻防、屯田、下放、打工、流浪,都是“迁身之客”。迁客来此,本能地要寻找依靠,至少应该有心理上的依靠,于是就“老乡见老乡,满桌酒汪汪”了。
艰:高原冷峻而荒蛮,生存之艰难不用赘言,遇到过不去的铁门槛,常常是独木难支,须得找人解决。解决的办法是唯一的也是永远有效的,那就是喝酒。老婆让你喝,朋友让你喝,领导也让你喝,喝着喝着你就忘乎所以了。有诗为证:“衣壮精神酒壮胆,同志原来是好汉,不用骂来不用喊,三脚踢过鬼门关。”其实这是借助于遗忘和时间来摆平困难,等你醉得不省人事了,说不定过不去的铁门槛就自动消失了。古人有“事大如天醉亦休”的说法,这意思到了高原人嘴里,就成了“端起酒,做刀枪,千难万险醉中来抵挡”。
安:适应了高寒荒凉,不再有离愁别恨,接下来就是平平安安过日子了。酒宴是平安的象征,猜拳是平安的说明,醉态是平安的一部分。打架不算啥,疯话不算啥,骂娘不算啥,闹出种种广为流传的笑话更是不算啥,要紧的是自由,是本真,是穷乐。咸菜大碗酒,喊声响如鼓,回家不识路,春宴醉到秋。
闲:酒高原上,有许多云遮雾罩的地方,那里天玄而地黄,偏僻而缺氧;那里没有外国人的投资,没有开发建设的基础,没有“拉动内需”的市场,那里的人想干什么干不成什么,想要什么得不到什么,事事窘迫,样样拮据,只有时间是绰绰有余的。要这些时间干什么呢?百有一存,那就是喝酒。三个小时是短的,六个小时是经常的,九个小时不算多,通宵喝酒有的是。当然还有夜以继日喝个不停的,这是少数,人总是要醉的,海量们都醉了,马拉松的酒宴也就散场了。
烦:简单惯了,稍微一复杂就烦。烦了怎么办?喝,一喝就不烦了。他们是质朴实在的,你不必如此大吹法螺;他们是真诚直率的,你不必这般矫饰虚诈。办不成就不办了,曲里拐弯干什么呀?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喝,最终还是要喝,还是要醉的。他们醉而心宽,贫而长寿,只要不少了酒钱,能不烦就不烦。他们是最容易烦的人,又是最容易不烦的人。
怨:怨你让我来到了这里,怨你让我生在了这里,怨你让我走不出这里,怨你让我老死在这里。但这样的怨恨是没地方诉说的,只好喝酒,一喝酒怨恨就变了:“你别狂,我是酒中好儿郎,恨不得三捶两棒,把你灌醉慨而慷。”一喝酒怨恨就没了,那猜拳时毫不节制的吼叫,那醉意中肆无忌惮的笑声,早就把内心深处蹦跳而出的创痛驱赶到爪哇国里去了。更有“痛”饮者,只管尽情地把自己灌醉,一醉方休,便睡死过去,没有任何声音了。高原人,都是些怨而无声的人,是忍者。忍者,仁也。
观:是乐观,也是达观。酒高原上的人在对酒的爱好中,隐藏了自己活着的洒脱和处世的松弛,隐藏了对前景的乐观和对自己绝不放弃人生的信任,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一种“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的气度。他们不喝愁酒喝喜酒,不喝闷酒喝闹酒,不喝苦酒喝蜜酒,甚至都不喝应酬之酒而只喝诚实之酒,不喝工作之酒而只喝消闲之酒,不喝不醉的酒而只喝不醉不散的酒。达观是金,苦一点,不怕,只要有酒;孤独了,不怕,只要有人跟咱喝酒(最最可怕的是:酒无人请,拳无人猜,醉无人管。这就麻烦了,你连最后的堡垒也崩溃了);穷厄来临了,更加不怕,“今夕有酒今夕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用高原人的话说,就是“今天的肝子比明天的肉香。”宁肯赊账,也不能少了酒宴。这种欠债喝酒的做法,松懈了他们生存的紧张感,不期然而然地让他们现代起来,那就是透支消费,就是超前享受,而且是勇敢无畏地透支和超前。高原上的饮酒人,从老一辈开始就发誓:永远不做守财奴。
单:难道不是孤单的吗?流放荒野,毛羽零落者有之;远来支边,冰炭不投者有之;爱人内调,鸳鸯分袂者有之;向往沿海,南去不成者有之;怀才不遇,无处搁身者有之;初来乍到,相顾无识者有之;乡路遥远,庆吊不通者有之;思念爹娘,无法探望者有之。更有那“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的人,带着一腔孤愤,行走在平沙无垠的古战场,自媚着飘零心肠,嘤嘤地哭泣。他们在无奈之中选择了酒,酒场无父子,管你是君子小人、管家奴才、鬼怪妖魔、将相帝王,就一个字:喝。酒成了一切的归宿,成了最后的家园,要不然怎么活?要不然谁理你?酒是孤单的爸爸。
人是群居动物,他们用多少世纪的生活经历想出了对付荒凉和寂寞的办法,那就是同心一德。而在青藏高原,这一点显得尤为重要,那无限辽远的气势和旷世孤独的感觉,把团结友爱这样一个最最普通的伦理要求提高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在这里,人与自然的矛盾远远大于人与人的矛盾;生存变成了挑战而不是享受,生命的坚强表现为对脆弱的适应而不是相反。自然冷漠着,拒绝着,狞厉着,直截了当地告诉人类你最需要什么——最需要互助,最需要集体会合时的安全感,最需要人靠人、心靠心地活着。于是,酒的伟大和正确便应运而生了。酒是媒介,是纽带,是能让大家同聚一起欢歌笑语的黏合剂。酒把相隔万里的感情融洽在咫尺之内,把败坏你情绪的孤独和寂寞用遗忘之掌轻轻抹去,把绝望和冀望的界限彻底打破,然后让你再也分不清你想得到什么,你不想得到什么。你在微醉之中感受到了人群的美好,在朦胧之中发现了声援的重要。你忘记了高山的阻挡、低云的压迫、风沙的威胁、寒冷的摧残,丢开了辽阔的无奈、荒凉的恐怖、缺氧的沉重、冬夜的漫长,不再觉得自己是无助的、乏力的和渺小的。是的,不是渺小的,只要有酒,人类就永远不会是渺小的。
人又是话语动物,他必须说话,而且要自由地说话,无所顾忌地说话,这既是最高的愿望也是最低的本能。为了实现最高的也是最低的存在标准,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酒,酒的另一个伟大作用也就乘兴而起。酒把诚实和自由给了你,把最可宝贵的话语权给了你,把打开思想的钥匙给了你——你可以借着酒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人当真,也不会有人拿你是问,就像古人说的:“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头上巾”是古代儒生的标志。)也就是说如果不痛快地喝酒,如果喝了酒不畅所欲言、腹心说话,就辜负了知识分子的身份。“浩歌惊世俗,狂语任天真”,说狠了,说过头了,说得别人不高兴了,有什么要紧呢?不过是醉话、谵语、疯言、妄说而已,而已而已。
需要指出的是,酒高原上,虽然本土的居民比如藏族、蒙古族、土族,都是海量的民族,都有豪饮的习俗,但真正以酒为家、猛喝不衰的却是汉族。汉族分为古代的移民和近代的移民,这两股河流的汇合,再加上少数民族对酒的壮爱,才造成了当今酒高原上嗜酒如命的风土。
酒高原的中心是西宁和拉萨,但就喝酒来说,以西宁为甚。夏天的西宁,只要天气晴朗,几乎日日都是万人空巷奔酒场。这些酒场在郊外的山上林中,在所有的公园里、茶园里,在市区内一切有树的地方。可以说,无论在哪里——路边还是河边,田头还是街头,只要有一点树林子,就会有人钻进去,团圆而坐,吆三喝四。没有哪里的人群能像西宁人那样对树林子充满了激情,他们以鸟的冲动充分利用着树的荫凉和户外的清新,把生活的全部内容都搬进了以酒为媒的聚餐中。聚餐需要很长时间,因为实际上是聚酒,是酒的铺张,是酒在肠胃中源源不断的流淌。聚酒结束的通则是醉倒在地,可偏偏人人都是会喊叫、会出汗、会排泄(喊叫、出汗、排泄可以助人散发酒精,多喝不醉)的酒桶,从上午喝起,不到月朦胧鸟朦胧的时候不会醉,而且醉了也不倒,硬撑着还要喝,直到头大如盘,脸赤如染,筋疲力尽,瞌睡潮水般袭来。
当然这并不是说酒高原上的人什么也不干,只是在喝酒。不,他们干得一点也不比别处的人少,机关在照常办公,商店在照常营业,证券在照常交易,报纸在照常出版;照样有万丈高楼平地而起,照样有高速公路飞架南北;白衣天使并没有忘了抢救病人,公安干警也没有耽搁追捕罪犯;学生有人教,花草有人管,大门有人看,垃圾有人捡。只是他们干得比较不那么精于内讧,比较不那么急功近利,比较不那么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们不会一想到今天某个地方有一场酒局等待着自己光临,就高兴得手脚并用,麻麻利利干完了活,然后就走人了,也不管到没到下班时间就去喝酒了。我有时候想,那些沿海城市发达地区的人看上去很忙,但如果把所有的应酬、所有的内讧、所有的掣肘、所有的装模做样、所有的花架子都减掉,一个人正经用于工作的时间实际上也没有多少。而在酒高原上,人们为了多一点时间喝酒,无意中减掉了一些无碍的程序、无谓的虚饰和无度的争吵。看似闲散无聊的背后,却隐藏着效率、单纯、直接、实在和人际关系的优化。
我有个朋友,调到北京工作,几年了都不习惯,给我发来的“伊妹儿”迄今仍然是“可叹无知己,高原一酒徒”。荒凉和孤独是酒高原上酒风浩荡的重要原因,可是到了北京他觉得更荒凉、更孤独,因为再也没有无拘无束的酒场,再也没有无话不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