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然后就像两个守护着一方平安的警察一样走过去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问了好几遍才有人回答说,他们是来登山的,是来征服阿尼玛卿冈日的。我愣怔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冒出一句:“这个时候,你们,要登山?”有人问:“怎么,不是时候?”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是的,不是时候,转山的日子里你们怎么能登山?”那人又问:“转山的日子为什么不能登山?”我说:“你们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当这么多人用全部的感情、用生命全部的激动在和神明切磋灵魂的时候,你们怎么可以用俗人的脏脚去踩踏神明纯洁的身躯呢?”他们嘲笑地望着我:“没想到你还是个虔诚的信徒呢。”
我以雪山的沉默抵抗着他们轻浅的嘲笑,很想告诉他们:这样的征服真是太盲目了,有什么意义呢?人和自然的关系根本就不应该是谁征服谁的关系,而应该是互相尊重、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平等互利、和平共处的关系。有些山尤其是西部的山,是只能远眺而不能近视、只能观望而不能攀登的。一旦你雄心勃勃地打算登上它,你心里就没有了真正的山,没有了让你梦牵魂萦的神圣,没有了敬仰自然的品德;有的只是个性的膨胀,只是私欲的挥洒,只是对声名和荣耀不择手段的追逐。有道是“爽口物多终做病,快心事过必为殃”。当你在所谓的征服中登上山顶之后,你的失败和跌落就从此开始了,山还是原来的山,而你呢?你难道会永远待在上面不下来?你下来了,就再也不会上升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肉体和灵魂上升的机会了。你唯一被人惦记的就是,你污染了山的纯洁,破坏了山的宁静,消解了山的神秘。你成了山的对立面,成了纯洁、宁静、神秘的对立面,你已经不能代表人类亲近自然了。自然认得你:呶,他又来了,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是不可以被征服的。一场暴风雪挡住了你,或者埋葬了你。说实在的,在我成年以后,我从来没有因为谁登上了什么山峰而自豪过,包括我的中国同胞,包括对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的征服。我向来认为,保持自然的尊严也就是保持人类的尊严,维护自然的神圣也就是维护人类的神圣。当一种运动只是为了拔高自己,而不能给我们的山川地理带来任何好处的时候;当人的野心在它实现的过程中,必须以把别人包括自然踩在脚下作为代价的时候,那就不能说是有益无害的了。那些为登山而死的难道不是白白送死吗?谁让你们到那里去了?那里是神在的居所而不是人去的地方。任何人包括那些名噪一时的探险家、登山队,以及2002年岁杪北京大学山鹰社的人在希夏邦玛峰的遇难,都不能让人同情、令人钦佩,因为“壮举”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愚蠢和盲动。无论是以自然崇拜为途径的宗教情感,还是以环境保护为目的的世俗冲动,都不允许违背理念、违背情怀、违背感性,而让遥远灿烂的山的神话和神话的山变成仅剩一堆土石的地质构造。山对于人类精神活动的创造作用,远远大于包括攀登和开采在内的任何功利目的。这种创造作用一旦消失,那就意味着人文境界的消失,意味着西部价值——理想净土的消失,意味着短暂的豪迈将代替永恒的愿望,我们失去的将是半个世界,将是所有的期待视野和精神空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让这种“失去”快速到来的任何行为,都是不道德、不洁净、不高尚的低级行为,而我们的义务就是把这种低级行为减少到最低程度。为此,我们是不是应该呼吁实现这样一种可能性:建立一些零攀登地带、零开发地带、零考察地带、零探险地带;不要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地方都想知道有没有埋藏着金银铜铁锡,什么地方都想留下“到此一游”的人的痕迹,那是丑陋而毫无意义的。
我拉着德吉才让离开了那一群试图征服阿尼玛卿冈日的俗世之颟顸者,并清理着自己的思想,跟着一群衣着斑斓、朗声念经的牧人,再次走向了转山的路。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不是来驻足观望的,我是来朝转一周的。一周是七天的意思,也是一圈的意思,我将在一周的时间里沿着神山的袍边走完一周的路程。我相信我是一个走向幸福的人,相信一种无限广大的感动、一种无比泓深的情绪、一种旷世悲爱的思想,正在前方等待着我。我大概是一个可以获救的人吧?因为在我准备走出这“千年暗室”的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悟道和解放从来都属于钟情于信仰的人。
哦,阿尼玛卿,我的永远旋转的阿尼玛卿。
第十二章 高原的气质与灵魂(3)
星恋
在记忆深处,最遥远的那个晴夜,我就知道星星数不清。
但是我数过。童蒙未开的我,不止一次地数到十颗或十五颗,就觉得满眼煌煌、满天荡荡,色迷目眩而不能久持。及长,再数,依旧茫茫然恍如海里数浪。但数字却在增加,以五十、以一百、以一百五十为限。
创记录的一次是在寒凉的草原上。冬季,牧草枯谢,人与动物{:文}迹近冻僵。坐在远古{:人}的岩石上,我裹紧牧人{:书}的狼皮大衣,只露出冰麻{:屋}的半张脸,让眼光穿透夜幕飘飞而去。月亮莹白而大圆,星与星之间疏朗了许多。我直数到一千零五颗,眼睛酸涩着潸然泪下,便喟叹一声打住了。这喟叹证明我已沉淀了一些经历和年龄。
后来,在青海湖蓝波起处,在孟达林原木房前,在唐古拉山口硬邦邦的风里,在新疆霍尔果斯口岸的水泥国门边,在可可西里无人区狼粪的烟袅中,在京城小蜈蚣般拱脊爬行的三环立交桥和天文馆辽远的夜幕下,我又数过十数次,但都没超过五百。我不无沮丧,却没有罢休。天性使然,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
如果有人讥诮我徒劳无益,我便要请问:世界上那些不徒劳的事情哪一样有数星星这般孤静、独立,不加害于他人、不索取于他人,也不乞怜于他人呢?
祖先太遥远,只有闭上眼睛闭出一片深黑远墨来才能想象——那人颤悠悠直立而起,翘首夜空的那个瞬刻,其惊异和悲哀是何等的空前绝后。那个瞬刻为保持身体平衡他挺硬了尾巴,那个瞬刻他把好奇和怀疑烙印在星空,星空便愈加缅邈,那个瞬刻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数数头顶到底有多少闪烁。他数着,因为数不清而无休无止,而生发出许多不肯割舍的思念。人类的整个童年就这样过去了。而星星越来越多,昭昭烨烨如虫如蚁,仿佛星空至高无上的目标是因袭了人的习惯:繁衍。
光华灿烂,河汉一再地流泻,到了今天便戛然滞涩。人们懒惰了,不再发呆地凝视星空,不再存有数清星星的狂妄欲念,其原因在于浅薄的文明告诉了人们浅薄的宇宙知识。人们自以为懂了,也就不再好奇从而深究了。
还有更要紧的,祖先和后代都发现,尽管夜空金碧辉煌,但你数到底也数不出一滴金子。人不能尽力于无用。在繁华尘世里无目的、无功利地活着,实在也是行之艰难的。
然而我对此知少践少,我还在数星星。我相信知少践少从而数星星的不独是我。有那么多深爱的眼睛一到夜晚就睁得其大无比、其亮无肩。
曾经有一位心理学老师把我拦截在鲁院的门口,想获取一个“创作心态”的例证。我说,别老练、别圆滑、别成熟、别古旧、别精巧,而且永远稚拙、天真、鲜活、诚实、简朴,再加上情有所钟,比如数星星……因为我一直在数,我比任何人更知道星星何以数不清,何以值得数。心理学家说这是孩子的作为。不错,面对无限年轻的宇宙,我们为何要急着长大,急着苍老呢?
你明知数不清而偏要数下去,其结果是你有资格告诉他人:只要你数星星,星星就会数到你——你也会是永恒的发光体,活着是山火,死后是磷光——你从不奢望报答,因为星星和你都不知道应该报答什么。你是一个优秀的恋人,你唯一的财富便是爱和离去。
谢绝庸俗,不必怀疑,虔诚地仰起面容,而后虚静,而后涤除一路风尘,而后把红烟绿雾置于身外,而后从北极星开始,数啊数。这便是古往今来象征不朽的宗教精神,是独善其身而后拥有大千世界的美好机缘。
男朋女友,于悲壮寂寞中,坚守孤独,赤身裸体,以初子的形貌蹲踞如豹,以头指天,数啊数。
前辈后代,一切真灵,一切芳魂,都来这里,数啊数。
空洞之恋,空旷之恋,空虚之恋,空灵之恋——一切无目的的献身,一切大智慧的愚钝,一切大理性的狂妄,都在数啊数。
自尊的人生,罗曼的土地,青春方舟,花月美人,情韵塬上,香风晓雾,悲沉之中,数啊数。
有星为伴,安贫乐道,清风未已,把往日风流一笔勾销,只粗衣淡饭,随缘度日,任人笑我,我又何求?数啊数。
直到黎明,满天星光变作一轮太阳。而你躺在中国,窥破阳光背后的神秘,依然不停地数啊数。
心灵的骏马
就地理来说,它高旷而寒冷,就精神来说,它馨香而温暖——我的青藏高原它就是阿妈的乳汁,喂大了我的躯体,也喂饱了我的精神。
我出生于青藏高原,在那里被峻拔的雪山、辽阔的草原映衬了四十年,然后悄然离开。我知道我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我离开的目的也是为了寻找,我似乎已经找到了我想找到的——青藏高原的灵魂。我想知道,那些被我们因为朝夕相处而看淡了的东西,是不是远远地看着会更加清晰。
是的,我的预知并没有欺骗我,在我用眼光清晰地捕捉到我过去生活的全部内涵之后,我突然发现我可以回答一个许多人问过我,但许多次我都无言以对的问题,那就是:人为什么活着?为了希望,真的是为了希望。青藏高原为希望而存在,藏地的文化为希望而灿烂,我们为希望而吃饭而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