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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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的精神-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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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落后地区来,还不懂,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你这才明白过来:人家根本就不可能像你接待人家一样接待你,因为你从落后地区来,你有大量的时间用于培育人情和礼貌而人家没有。人家处在汹涌的挣钱潮流里身不由己,哪管什么“居则同乐,死则同哀”的朋友之谊,哪管什么“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的莫逆之交。这时候你表现出了一个西部人对放纵情绪的爱好,那就是伤感,你哭了。你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想到你有那么多情深意长的朋友,但是他们都不在你身边,都在遥远的西部,你哭了。你是个热情惯了、真诚惯了、心血来潮惯了的人,你不习惯如此凉薄、如此轻浅、如此容易被忽视的人情。你晶莹的眼泪带着西部从你眼前消失后的迷茫,带着“西部情感”温暖而凛然的傲气,带着“西部文化”不甘寂寞但又不得不寂寞的孤独。你似乎是有意让你身边的人看到了你的眼泪,你知道他们非常不理解,于是你就使劲告诉人家你在西部的生活:你跟库尔班大叔是唇齿相依的,你跟阿不都老哥是一体同心的,你跟索南爱国一家是融融泄泄的,你跟穆罕默德·阿麦德是情趣相投的。你说的是生活中的故事和人物,体现的却是你的习惯心理和你对事物的固有态度。故事和人物、心理和态度、主体和客体,它们加到一起,就形成了你的特殊的文化背景。你之所以被当地人不理解甚至看不惯,就是因为你拥有的文化背景跟他们完全不一样。

西部的自然是严酷的,但由此产生的文化却充满了人情的醇厚和炉火般的温馨。它是画布上的暖调子,是音乐里的小夜曲,让你常常沉浸在一种黑夜不黑、寒冬不寒的幸福感觉里,尽管这种感觉并没有带给你什么实际的好处比如增加你的财富积累等,反而让你额外付出了许多。

是的,西部人是不大善于积累财富的。当报纸大张旗鼓地怂恿花钱刺激消费的时候,你很吃惊这样的问题居然也要说得如此郑重,你甚至都不相信真的会有人藏着钱不愿意享受。因为你早就认为最重要的是想办法吃掉碗里的肉,而不要考虑锅里还有什么。眼前的清汤永远比日后的干饭重要得多。但是你并不知道,这是高寒带的人普遍具有的一种生活态度,是西部文化对灾难频仍、浮生苦短的一种潜意识的反抗抑或是遮掩。“文化大革命”中,西宁市礼让街揪斗致残过一位老人,就因为他跟别人说:“别相信这主义那主义,明日的富贵根本不如眼前的一杯酒。”也是在“文革”中,有一天我们班主任老师突然莫名其妙地对全班学生说:“你们要记住鸠山对李玉和说过的话——‘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第二天他就不给我们上课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几年后想起来,才意识到这是老师的临别赠言——他在走前把他认为最重要的一句话留给了他的学生。1997年夏天,青海人马海福要去海拔近五千米的西藏那曲开饭馆,他的老师劝他不要去,说:“还是古人觉悟高,早就说了,‘人生世间,如轻尘栖弱草,何至辛苦乃尔’。”西部人对这一类语言的着迷可以追溯到古代。汉朝的苏武出使西域,被匈奴扣留,匈奴首领单于派已经投降的李陵说服苏武背汉,其中的说辞便是:“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边地的苦寒、人寿的短暂造就了人们不夸耀既往也不迷信将来的文化心态,这种心态帮助他们在结构自己的人生大厦时,把最敞亮的殿堂献给了今天,就像十多年前我在我的《游牧诗》中所歌咏的那样:“今天,我们活着,完成了一生的快乐。”你活着,而且很快乐,西部就是这样,它会鼓励你有一分钱买一分快乐,有一毛钱买十分快乐,甚至没有钱你也能找到快乐。

当然不仅仅是快乐,还有松弛和散淡,你在牧区生活,你就必然是松弛和散淡的。平常的日子里,慢悠悠的不会有什么变化的生活淡化着你的时间观念,让你在舒缓的节奏里做事或者不做事,那是一种可以让你健康长寿的舒缓,是心理上没有任何负担的舒缓,是无为而治的舒缓。没有什么地方比在草原上更能体现无为而治的哲学思想了。比如说你想工作,那就得先去帐房里跟牧民一起吃饭,吃饭就是工作;你要深入群众,那就必须时不时地去草原上喝酒,而且得喝醉,喝醉了牧民才能把你当自家人,也才能听你的话同时也跟你说自己的心里话。如果你是一个大学生,刚刚分配到县上,县长就会说:“你去森多乡把今年的牲畜存栏数了解一下,我等你晚上回来汇报。”你去了,天黑以前回来了,这时候要是你醉着,你胡话连篇,什么牲畜存栏数早就说不清楚了,县长就会说:“好,是个人才,第一次下乡就能和牧民群众打成一片。”要是你没醉,或者根本就没有喝酒,只是带回来了准确登记着牲畜存栏数的表格,县长就会给组织部长说:“要这样的人做啥哩?一点都不会工作嘛。”当然县长绝对不会辞退你,他会身体力行地带你下乡教你工作。你很辛苦,光骑马走路,从这个帐圈到那个帐圈,或者从这个定居点到那个定居点,就觉得两腿内侧如焚如剐,屁股疼得简直不想要屁股。但是你并不在乎,你知道过上一两年,等磨出老茧来就好了。况且你看到牧民们不知要比你辛苦多少倍,他们放牧、背水、拾牛粪,还要磨青稞、打酸奶、纺毛线,可他们见了别人总是乐呵呵的,这让你觉得他们满脸的皱纹是笑出来的而不是苦出来的。

就这样,你天天在草原上跟牧人打交道,久而久之,你变了,你的性格中有了牧人的乐观,还有了他们的天真,有了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掖着藏着的牧人般的直爽,有了化解孤独和苦难的诙谐,有了友善而聪明的幽默。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你很快习惯了牧家的饮食,天天都是牛腿羊肋巴,顿顿不离奶茶奶疙瘩。这种完全西部化的饮食渐渐改变了你天生的绵软和柔顺,你连自己也没想到地雄风鼓荡起来,阳刚气盛起来,眉眼中明显有了顾色之盼,身体内的青春之潮发愤地奔放着,说起话来更是大声大气,直言无隐,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一个男子汉要求自己的,首先是得到爱情,是对女人十倍的缱绻、百般的缠绵。你做到了。

还有,你愚忠朋友,你死顾亲情,你轻财重义,你知足达观,你嫉恶如仇,你恩怨分明,你处世随便,你生活简单,你热爱自然,你喜欢动物,你尤其喜欢骑马打枪——对你来说,最过瘾的运动就是像马背上的民族教给你的那样,骑着马端着枪,在孤烟正直、落日正圆的荒原上,奔驰啊奔驰,突然看到(也许是假装看到)有动物从地平线上跑来,一枪,两枪,三枪,子弹打光了,什么也没打着。但是你很高兴,因为谁都知道不是你枪法不好,而是你不忍心打死动物,再说许多动物是不能打的,打了犯法,你害怕犯法,西部人都跟你一样格外害怕犯法,他们看上去外表粗犷、举止不恭、无所顾及甚至放浪形骸,但实际上他们很规矩,他们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更希望自己离法律远一点,最好永远互相不认识。



西部是远大的,远大得让人不知道如何形容,通常的形容词譬如寥廓、空广、苍莽、无际、辽远、十万八千里等都显得不够分量而流于浅薄,那就不形容了吧,就说它大。一个“大”字能解决的问题,我就没有必要再纠缠了,需要纠缠的倒是:大地面上必然会出现的多种人,是如何以不同的情态气势营造了一个一直被外界忽视着的庞大的“西部人”(“西部人”在这里指的主要是西部的移民亦即汉族人,下同)的群体,是如何在这个群体内部以各自为阵的方式从不同的角度完成了对“西部人”这个大概念的塑造。对于这种塑造,虽然我们可以使用人类学中“用于一切的公设”来进行涵盖和总结,但我本人对这种无趣而抽象的“公设”毫无兴致,我宁可捉襟见肘、顾此失彼,也不希望所谓的“同一类型”来打搅我。可以说正是因为我看到大地面上如此众多的“西部人”是各色各样各具风韵的,才使我有了观察的好奇、追问的兴趣和描述的冲动。

就拿青藏高原来说,青海和西藏两个省区的“西部人”有着太明显的区别。西藏的“西部人”较之青海要少得多,可谓是少而精,少而能的,居留的时间也比较短,大致只有半个世纪。也就是说,西藏的“西部人”是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进入西藏的,截止七十年代末,陆续有一些干部、军人、知识青年前往拉萨、日喀则、那曲等地以及各个边关要隘安家落户;八十年代至今,去的大多是生意人、援藏干部以及工程技术人员和打工者。就整体而言,他们有自强不息的素质,有“冬宜冰藏夏宜水显”的适应能力,有能够给他们自己带来信心的聪明才智,甚至有一些是艺术感觉极佳、创作能力极强的顶尖人才,虽然未见得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作品,但却以使命般的执着完成了西藏艺术全国化、宗教艺术世俗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倾情而为,卓尔不群地挥洒着自己那被藏土的神圣和人群的秘密呼唤起来的天分和激动,架起了一座西藏和内地、西藏和世界灵灵相通的神秘桥梁,强烈的西藏宗教和世俗的艺术岚光因此而广播于西藏之外的许多地方。更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没有把艺术气质窃为己有,而是无意中均匀地分摊在了每一个“西部人”身上,让外界的人一接触到他们(不管是干部、军人还是生意人、打工者)就会有一种接近艺术的感觉。由于对藏传佛教的耳濡目染和对西藏生活的身体力验,他们的人生境界和处世态度常有与众不同之处,对事物也有着较为明澈和较为圆润的看法,显得激而不躁,愤而不争,独而不孤,感而不伤;浪漫而又能吃苦,理想而又能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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