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来到了青岛,十几年一晃过去了。我发现我仍然感觉不到都市气息的存在,不是它不存在,是我感觉不到。我仍然觉得青藏高原就在脚下,就在衣怀里面。所以我说,青藏高原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代表思念和寄托的家乡故土,而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我的灵魂所在。我依靠青藏高原,写出了迄今为止的所有作品。有时候想,我非常庆幸自己出生在那片高峻、寒冷、缺氧的原野,并在那里摸爬滚打了那么久;非常庆幸我的妈妈和兄妹以及许多亲友迄今仍然生活在青藏高原,促使我年年回归,看望他们,也看望家乡故土上每一寸不变的古老和速变的新奇。我的写作常常是为了报答,报答滋养了我的一切,《伏藏》也不例外。
关于青岛的生活经历,我现在还顾不上,即使将来顾上了,也还是一个草原游牧者走进大都市的感觉。强烈征服的欲望和无奈落败的沮丧,会让我的内心悲风阵阵。忘记说了,我的祖先是驰骋草原的蒙古人。
第十八章 信仰的追求与心灵的挣扎(2)
《骆驼》:生命的价值
朋友们再三再四撺掇我为他们写一部类似于青春文学的藏地小说。于是写完《西藏的战争》以后,便把“骆驼”挂在了心上。及至竣稿,我发现我错了,我不该勉强自己写一种我根本无法中规中矩的东西。
检点自己的同时,又冒出另一些疑问来:谁能告诉我青春文学的标准是什么?为什么要有青春文学和成人文学的区分?少男少女就真的不需要成人一样的阅读,成人就真的不需要少男少女一样的思考吗?诚然天真和幼稚是少年人的天性,但成人非得老谋深算、练达周到了才够意思?反过来说,难道少年人就不应该有一点残酷之情、血性之爱的储备,免得他们长大以后,面对必不可少的惨惨西风、烈烈红日的时候显得惊慌失措?
我少年时代最喜欢的读物是《水浒》。“文革”期间,偷着看的。我偷来了遇穷困仗义疏财、为朋友两肋插刀等等,迄今还影响着我的人生。《水浒》里尽是人杀人,但我看了也没有变成杀人犯。如果我们人类丛书中见了刀子就去杀人,见了鲜血就去死亡,或者见了罂粟就去吸毒,见了剪径就去打劫,那就真该焚书坑儒了。实际上人性的向善是一种自发的趋势,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它一定是只接受美好而杜绝丑恶的。少年人有天然的道德免疫力,除非后天的扭曲超过他的免疫极限。因此刻意的励志、人为的净化以及道德说教的形象演示等等,都有可能是对文学本身的伤害。人在毫无杂质的环境里生活,最容易失去的就是抗体。过于温热绵软的成长往往会让男人丢失阳刚,让女人少了阴柔。
《骆驼》是个爱情故事,有点悲,有点沉,让人思念那时候人的爱情和动物的爱情是多么伟大啊——爱的价值,就是生命的价值。
我曾经的生活告诉我:骆驼作为人的伴侣,是所有役使动物比如牛马骡驴象中最出色的。只要你拉过它,让它为你驮过东西,或者你用缰绳抽过它的屁股,用巴掌拍过它的肚子,用呵斥让它跪下再骑上去走南走北,它就会长久地记住你。更重要的是,骆驼从来不浅薄地显示它们对人的超长记忆和由此而生的感情依恋,一辈子都不显示,它们用大智若愚的姿态把这种能耐深深地潜藏起来,致使人类在很多时候都以为它们是笨拙而低能的。
只有一种例外,那就是你遇到了危险,你需要它们的求援,它们就会不要命地从远方跑来,尽其所能地帮助你。到了这种时候,你才会吃惊地发现,骆驼的感官和记忆是动物里最发达的,它们能闻出地下水的流淌,能在逆风时嗅到一百公里之外的青草,能记得十几年、几十年前走过的路、经历过的环境以及役用过它们的你。而它们记住你的目的,决不是要依赖你或者投靠你,求得你的豢养,不,它们完全不需要。
它们是在荒天旷地里吃粗粮的——梭梭杆、骆驼刺、芦苇叶、红柳枝,它们是十天半月才喝一次野水的,它们在了无草迹的沙漠里跋涉的时候是可以一连四十天不吃不喝的。它们根本用不着你为它们操心,不必恩情和宠爱相加,甚至都不需要你的一瞥青睐、一丝安慰、一种爱抚。它们记住你的目的就是为了毫无索取地为你服务,就像你的母亲——她的为你着想完全出于一种仁爱的本能。它们活着,终生都是为了报答人对它们的信任,而且是无偿的报答,是毫无功利心的报答。
然而我要讲的骆驼,却与以上的种种优点无关。因为只有我知道,骆驼的生命里,那些出现在人类意料之外的精彩,才是它们原来的样子,正如我在《骆驼》结尾时所写的那样:
现在,让我们翻开地图,仔细看看青海的柴达木,找一找那些我们已经熟悉的名字:
夏日哈、香日德、诺木洪、乌图美仁、格尔穆、大柴旦、小柴旦,还有库尔雷克、娜陵格勒、察汗乌苏。是的,我们用骆驼和骆驼客的名字命名了这些地方,好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个美丽而凄恻的故事,记住那些因爱而获得了生命尊严的骆驼和拉骆驼的人,记住在不朽的荒原,有着我们从不曾丢失的爱的流传。
人文精神的普世光亮
写下这个题目时我有些踌躇,毕竟关于“什么是人文精神”一直是众说纷纭,而且今天我重拾这个话题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当我阅读周昌义的长篇小说《江湖往事》时,却被一种深刻的怜悯和关怀所震撼。这是我们当代的作家中、当下的小说里罕见的人文情怀,它就像一缕剑芒刺中了我的心,顷刻间让我抛却了那些复杂纷繁的理论探讨,从而直取简明真实的心灵意义,那就是对人类生命的普世关怀。
《江湖往事》是一部语言简洁生动、气韵饱满丰盈、故事流畅跌宕、人物真实可信、严肃的命题和通俗的手法浑然一体的小说,但在我看来,所有艺术上的成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本关于底层生命艰难生存的书,它承载的是沉默的人群沉默的悲惨、绝望、希冀和抗争,是人类在现实的苦难面前应有的心灵良知和道义勇气。周昌义无疑是一个有着极为鲜明的平民视角的作家,他关注的不是某一个高尚的或卑贱的人,而是社会整体的生命,他因此得以深度探究底层生命的生存真相。一个知识分子有责任把他对社会的思考和忧虑说出来,他的声音也许不足以覆盖大地,但正是这样的声音让我们听到了厚重冰层之下的痛苦呻吟,让我们直接感知了繁华热闹的浮沫之中隐现着怎样的“原生态”。我们常常探讨什么样的人是知识分子,在周昌义的这部小说里,我看到了一种独立、真实、不虚妄的书写姿势。他站在那儿,凝神倾听来自底层的呼喊和挣扎,撞击与疼痛是同时刺入他心脏的利器,他有什么理由拒绝说出他的痛楚和忧虑?也许正是这样的姿势决定了周昌义的知识分子角色,对着世界,他说出真实的话,发出锐利的声音,以践行一个作家的良知。周昌义在遵行着他的信仰,与宗教无关,与人的生命有关,这是他思考与写作的基石,他信仰生命,所以面对生命的苦难,他不能保持沉默。
《江湖往事》触及的是我们当下的社会极其敏感而复杂的现实之一——关于农民工的问题。这个问题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早就不是一个新鲜话题,它所产生的持续思考也说明这是久悬未决的难题。周昌义在此时把他的目光和笔触伸向这个区域,无疑有着某种探险的意味,与其说这是周昌义的一次非常书写,毋宁说这是他对于自己勇气的挑战。《江湖往事》呈现的是一个名叫仁城的城市里的农民工与命运抗争的故事,无论是赢得城市还是失去城市,都还没有进入这群农民工的期待之中,他们只要求最基本的生存和生活,这是他们对于仁城的极限想象。然而这个标明“仁”字的城市,却以最大的冷漠和蔑视拒绝了他们。当穹小的哥哥穹大被钢筋穿透身体的时候,整个城市的躯体也被穿透。周昌义以一个“仁”字来为这座城市命名,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在“仁”的城市,穹大们不仅没有被仁慈地接纳,反而丧失了卑微而贫贱的生命。这是极为悲惨的事实,它发生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几乎每天都能通过各种渠道知道那些在最底层挣命的农民工,是用怎样恐惧或漠然的心理面对随时降临的灾难,他们的血汗托起了一座座城市的大船,而他们自身却陷在沼泽中被淤泥吞没。
这是一种绝望的生存,它遭遇的不仅是生之艰难,更重要的是对未来无所希望的全面崩溃。穹小们是一个穷人群体的象征,这个群体散播在各个城市的缝隙,用他们沉默的力量,成为支撑城市庞大躯体的难以或缺同时又微不足道的分子。他们从事着城市最危险、最卑贱、最脏累的工作,得到的回报却最可怜,不仅身体承受苦难,个人没有尊严,就连生命都一文不值。他们在城市建起的高楼没有一间属于自己,以蜘蛛人的性命相搏擦洗的窗子没有一扇为自己打开,他们流血流汗付出劳动甚至生命的城市把他们隔绝在城市之外,他们甚至拿不到用生命搏来的微薄的血汗钱。周昌义敏锐的视角触碰到了城市震颤的神经,他没有蒙住自己的眼睛,而是用他的眼睛和他的灵魂一起喊出了底层人生的苦难。在这样的呐喊中,有他清醒而警觉的表达:一个社会的和谐与幸福取决于全民的普遍幸福,如果我们肆意地剥夺另一个人群最基本的生活权利,无视他们的生命存在,必然会导致社会的不安定甚至更大的震荡。穹小们最终对生活的选择正是不幸而残酷的验证。
当穹小在医院面对垂死的哥哥因为没钱而得不到救助,用刀一点一点划开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时,也把仇恨一点一点注入了自己的身体,从这个时候起,他要完成对城市、对一切不公、冷漠和践踏的复仇。这是一个惊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