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尼洋河的末端走向源头,又从拉萨河的源头走向末端。更有雅鲁藏布江陪伴我们从下游大峡谷走向上游日喀则,归途又看到横贯江孜的年楚河。藏土的河流坦荡深广,那是古山冰晶之水的下凡,是西藏的底气、神佛的摇篮、生命的地理脉道。它以母性的慈悲滋润出牛羊人狗、青稞果蔬。西藏,江河耸立,群山滔滔。
去了巴松措、纳木措、羊卓雍措。“措”就是湖。都是神湖、圣湖,在水天一色里荡漾着大地的羊水。清透,蓝绿,莹澈,深深而淼淼,超脱而漂亮。湖都是嫁给山神的女神,水中的鱼便是女神的孩子,所以藏族人不吃鱼。信仰创造了湖的静美和鱼的幸福,和平被共享。哦,爱人的秋波,梦界里的涟漪。原来有善良就有天堂。
西藏没有山。只有崛起的榜样、呼吸的标杆,八千万隆起的乳房,曾是、今是、将是我们吮吸命液的地方。我想那孤拔之态充满男人的欲望,想那群起之势有着吐蕃王的豪迈。它又是岩石之家、土砾之聚,泥石流让我害怕,盘旋道让我心惊。它在人的渺小中王霸而立,把光秃之美和森然之秀凹凸成巨浪的海。西藏就是山。
飞机上就鸟瞰了,冰峰雪巅。我想:晶体的堆积何以如此跌宕?白色的涂抹何以如此苍茫?那些稠绿、灰黄、姹紫嫣红呢?无再生也无死亡,肃穆中浩浩汤汤。告白登山队员,人类最蠢的就是征服。远古,太初,寒武纪,现代与古生代对接。冰是地球的保姆,西藏是保姆的保姆。我愿是一块冰,禅定在西藏,万年不化。
来到卡诺拉冰川。山顶海拔五千五百六十米,公路四千八百米。二十年前冰川就在路边,伸手可摸,现在后退至少三公里。冰川在消融蒸发中流泪,我们在沉默无奈中悲伤。人类是苦难的,命悬一线。这些年的大雨丰雪,都是冰川融水飘上了天,局部的洪涝意味着全球的枯涸。我瞩望时间的尽头,祈祷创世的神王,快来地球再造冰川。
和经幡一样斑斓纷呈,八角街的店铺,是情与爱的卖场。仿佛天下有多少爱侣,这里就有多少俏货:戒指是手指上的甜蜜,镯子是臂腕里的幸福,项链是裸颈上的温暖,胸坠是心房前的缠绵。都是信物,是相思的证明,多少钱不说,真和假不论,倾心爱你,才是一切。哦,现在我要检举:同样的戒指,有人买了两个。
这一瞬,我们身心清洁,没有瑕疵。我们眼里存着喜马拉雅冰山雪浪的莹澈,嘴里噙着雅鲁藏布急弯峡谷的雾汁,脸上铺着江孜平原田园青稞的秋黄,额上顶着拉萨河畔经幡哈达的祝福。我们洗浴过了,从里到外,被藏北高原的蓝天牧野,被藏东森林的阔绿大秀。这一瞬,我们的祈愿诚挚而浪漫:所有的吉祥都来西藏。
我看到仓央嘉措翼然而起,如同吉祥的空行母,飘浮在绿雨之上。很安静,情歌的声音在所有人心底滋漫。我始才觉得书的孤独的灵魂在寻找更加孤独的人的灵魂,于是结伴而行。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书魂的依傍呢?单向街的情思里,灵魂与灵魂的拥抱正在悄寂中绵延,一个声音喃喃不绝:爱你,爱你身后的所有人。
仓央嘉措断喉而逝,却把情歌留给我们,成为久远的滋养。唱起来吧,在那东山顶上。你是谁的玛吉阿米?你是谁的仓央嘉措?让爱在心里扎根长出,无论有花无花,有果无果,绿叶即是证明:哪里有你的心,哪里就有你的爱。伏藏就是埋藏心底有待发掘的爱情。你埋藏了吗?你等待谁的发掘?海枯石烂,情歌不变。
如果仓央嘉措不是二十四岁离世,又怎能保持永远年轻的面影?如果不是用年轻创造永恒,又怎能延续情歌的生命?如果生命不是疯爱,又怎能呈现再生的奇迹?如果奇迹不是跨越历史的感动,又怎能维持爱与痛的秩序?如果爱痛之河仅是情欲,又怎能证明我们是文明的人类?如果人心不作回答,又怎能引发伏藏的开启?
去沙龙,谈仓央嘉措。朋友问:我发现你的《伏藏》几乎引用了仓央嘉措的所有情歌,怎么没有《十诫》?我说《十诫》和由此改编的《最好不相见》,以及《见与不见》和流传甚广的《信徒》,都不是真正的仓央嘉措情歌,而属于后人的伪托和现代人的编创。或者我们可以宽容地将其理解为仓央嘉措情歌跨越时间的衍生。
我在《伏藏》中提到《信徒》时说,那是仓央嘉措的现世代言对佛性与爱心的深情表达,是代言者和转世者的美丽作品。这样一种姿态也可以用来看待《非诚勿扰2》中出现的两首“仓央嘉措情歌”。但一定要让不知真相的观众和读者明白,它们与仓央嘉措本人吟唱而出的情歌基本无关,只能说它们拥有仓央嘉措的精神。
现代人编创的“仓央嘉措情歌”里,加进去了时代的爱情理念和内地禅宗的意境,即所谓“一切声色,尽是佛事”,“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从而消解了仓央嘉措情歌原本具有的世俗的亲和力。我想说的是,失恋的悲伤和热恋的激昂是我们和仓央嘉措的共有,被压抑的人性才是情歌的魅力所在。
很可能我们会有两种仓央嘉措情歌,一种是仓央本人的情歌,一种是伪托版或现代版的仓央情歌。真正的仓央情歌并不注重爱情与禅机的结合。它源自仓央故乡的门隅山歌,自然清新,唱出来而不是写出来,所以口语化,多比喻:蜜蜂、苹果、老狗等,极少出现“爱”这个词,基本四句一首,套用着原生态的民歌曲调。
封闭的地理、寒冷的气候、缺氧的环境、匮乏的物产,这是一个缺少支撑的世界。当生命无法从外部找到支撑,心灵必然会成为支撑的源泉。这种支撑就是佛。佛是从藏族人内心长出来的支撑,是一个民族延续生命的力量。所以本质上说,藏族人拜佛不是膜拜偶像,是膜拜心灵,膜拜理想的存在方式,膜拜人的未来世界。
夏宗寺位于青海平安县的南部山群里。“夏宗”在藏语中对应的是“鹿寨”一词,指麋鹿生息的地方。山路崎岖,林木茂密,是著名的静修之地。它是山崖的一部分,悬空在陡壁之上,从下仰视,似是天堂丽影在云雾里浮泛。常有西藏青海的高僧来此封门闭关,鸟鸣为经,云影是典,佛念在缠绵之中展翅飘翔。蔚蓝的纸上,鹰是思想的文字。
除了外来闭关的云僧鹤侣,夏宗寺只有三个僧人。八十三岁的土族活佛朱成礼接待了我们。端来清茶,捧来馍馍,活佛说“吃上点,吃上点”。我吃着苦豆香油翻卷如花的馍馍,想起世俗的粮食如何喂养起我们的超逸,让我们幽居于山巅,悬浮在雾里,空中卧眠,天上人间。情思对接宇宙的时候,才知道浩渺的最是人心。
当年,西藏噶玛噶举黑帽派活佛四世乳比多吉应元帝之召,去京途中曾在夏宗寺隐修,有人闻讯而来,希望给自己三岁的儿子剃度授戒。乳比多吉接受了邀请,却《“文!》没想到由他《“人!》授予近事戒的这《“书!》个孩子后来成了《“屋!》宗喀巴,即格鲁派的始祖、达赖班禅的师父。夏宗寺因此而名重教界。时间不居,风烟而去,夏宗盘岖,我来顶礼。
高域夏宗,山巅之上,夜色中,望深空。我想起我跟那只鹿的区别了:它把星星当夜晚,我把星星当思恋。我思恋托尔斯泰远去不见的“主义”,思恋孔子忧道不忧贫的君子之风,思恋神就是爱的基督精神,思恋悲悯至上的佛陀生命,思恋神女的慧情化作语言的刹那——澄碧空廓的境域里,不朽的是那不朽的爱的晴朗。
中国自然生态保护最好的是西藏。信仰的力量给了那里平静生长的岁月。面对自然,你不是强力索得,而是拜恩受赐,是有灵的万物对生命出于怜悯的关照。所以人们心存神圣的善念,深信每一方绿、每一片水、每一座山都是神的居所,破坏自然就是破坏神的家园。它启示我们:大地就是神,神就在脚下,小心啊。
人神共居的自然是最和谐的自然,人兽并存的关系是最融洽的关系。在西藏,得益于信仰的不仅是人,还有昆虫飞鸟、豺狼熊豹。生命存在于信仰的臂弯里,做梦也是香甜的。它让我们意识到生命形态的依赖:一是自然,二是信仰。人对信仰的背弃也就是对自然的背弃。生命、自然、信仰,三位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三个目的决定了那些朝拜者千里迢迢、三步一磕头地走向拉萨:一是今生现世的平安吉祥,二是往生来世的幸福美满,三是脱离轮回、升向天国的坚定信念。其中决定性因素并不在于朝拜本身,而在于朝拜者的高尚心愿:他们必须为所有人所有生命祈祷幸福才能实现自己的目的。这就是精神高度,是信仰的高海拔境界。
高海拔的自然让我们精神开阔,视野高远,不像生活在拥挤的都市里,每天疲于解决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精神颓靡,心胸狭窄,你争我斗。都市人要提高自己的境界必须从珍视一滴水、爱护一棵树做起。懂得融入自然就是活力再造,践踏自然就是生命自残。人的精神本源于自然。切记,翻过这座山头,我们才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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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路上
雾。总是这样,青岛。雾的阻隔里有软软的迷惘、半透明的猜想:酸甜的凤梨汁、爱人的纽扣。心说,即使没有雾,我们也应该有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去发现间距的必要、朦胧的美妙。而你是一片行动的雾,总有一天你们会在雾里碰头,才发现雾是眼光延伸的曲线。被孤独占领的心,最方便的,便是拿雾做你的保护。
去杭州参加一个长篇小说研讨会。明知我不善研讨,却还是要去了。过去的文人聚首,都是拿了自己的作品朗读。公爵夫人的沙龙里,多少作家朗诵过他们的名著。我现在要是这样,那就傻了。聪明的办法还是把复杂的感性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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